村子小路的盡頭種著一棵枝幹傾斜的柳樹,每每從它身旁經過,我總覺得這棵柳樹彎下的腰和那些坐在它下面的老人們佝僂的脊背別無二致。
冬日降臨,人們都不約而同選擇躲在暖和的被窩裡。千盼萬盼,一個陽光明媚的大晴天終於大發善心,來到村子裡。
這時倘若有人來到村頭,看到的,將不會是那棵光禿禿孤獨立著的柳樹,還有一群穿著大花棉襖,坐在小馬紮上安靜曬著太陽的老人們。我的外婆就是其中之一。
小學時,寒假一開始,我就會迫不及待踏上回外婆家的公交車。望著窗外不斷後退的風景,車輛逐漸減少,樹木越發密集起來,我就知道,離能看到外婆不遠了。
那棵柳樹最先進入視野,在一眾懶洋洋坐在馬紮上曬太陽的老人們中,我總能一眼就看到外婆揹著手,腰桿挺直站立著望向遠方的身影。與外婆看到我時和藹欣慰的目光不同,坐在村口的老人投來的目光總是沉默如深井般難以探究的。
童年時的我把那之中夾雜的情緒錯誤地理解成一種不善與敵意,而其中真正的含義直至我成年後外婆離世後才幡然醒悟。
那是一種在年歲無情增長中越發冷下去的,奢侈無比的期望與豔羨。
外婆那時候身體還十分健康,與之對應的,記憶裡她的臉上也常常帶著笑。
她常帶我去鄰居家串門。一開始人還比較少,陸陸續續其他鄰居一來,大家坐在院子裡的木質長凳上,邊嗑瓜子邊嘮嗑。
而我則與其他同齡的夥伴們在一旁興致昂揚地玩著過家家。但總能從一眾來自四面八方的聊天聲中,準確地辨認出外婆的說話聲與笑聲。但我最喜歡的還是和外婆在一個晴朗的天氣裡,搬了小馬紮坐在村口的柳樹下曬太陽。
每到這個時候,就不再有和我一起玩過家家的夥伴,取而代之的,是周圍穿著厚厚的大花棉襖,把兩隻手分別揣進另一隻衣袖裡,沉默低著頭的老人們。
老人們聊天的時候很少。那時我最喜歡的是一位穿著長長的綠色軍大衣,戴著厚帽子的爺爺。因為他總會在看到我時,從口袋裡緩緩拿出一把水果糖。
被陽光渲染的風也多了幾分暖意,一個得了糖果而歡呼雀躍的孩子,就這樣打破了沉悶無聲的空氣。
每每到這個時候,就彷彿,春天已經在不遠處等待。年幼無知的我,默默在心裡把他稱作了“糖果爺爺”。
“糖果爺爺”極少講話,記憶裡他始終把自己藏在那件厚厚的軍大衣中,或許是一個瘦小的身板,又或許是一個高大的身軀。但隨著言語沉默所掩蓋下的,還有那一顆在這個無親無故的世間逐漸封凍起來的心。
他常戴的那頂帽子的帽簷向外高高的翻著,而他的頭卻始終低下去,陽光投射下來,鋪陳在他刻滿風霜的臉上的,是一片黑黝黝的陰影。好像每一位坐在村口的老人身上,都能找到這片陰影。
直到很多年後,我才從電視新聞裡瞭解到一個詞語——空巢老人。
年紀增長,母親的生意也越發忙碌,帶我回老家看望外婆的時候也越來越少了。
我一天天長大,腦海裡外婆的樣子還停留在最後一次她送我登上回家的公交車時,隔著車窗遠遠朝我揮手的身影。
車輛越駛越遠,外婆瘦小的身影逐漸變小,直到徹底消失在視野中。
那時的我怎麼也不會想到,那次告別之後,外婆竟永遠消逝在我的生命之中。
在一個寒風凜冽的冬日裡。多年後外婆的祭日,我和母親一同回到老家。村口的那棵柳樹依然佝僂著身子,纖長的枝條一根根垂落下來,偶有風輕輕吹過,便緩慢地搖動幾下,又歸於平靜。
只是空空蕩蕩的村口,不再有坐在馬紮上暖洋洋曬太陽的老人們。
“糖果爺爺”是在外婆離世後沒多久離開的。他的兒子在千里迢迢之外的省會城市買了新房子,結婚生子,過上了富足的生活,再沒有回到過這個貧窮落後的小村子。他把一些不願提及的過往無情地拋在了這裡,其中也包括養育了他十幾年的老父親。
村子的鄰里鄉親籌錢給爺爺辦了喪事,母親帶我看望他最後一眼。從那張冰冷的黑白照片中,我才第一次見到了他沒有帽子遮蓋的真實面容。
村口的那些老人們,他們的子女有遠在千里之外工作無法陪在他們身邊的,有成家後就搬去城市生活工作無暇回來看望他們的,也有遭遇了意外徒留白髮人送黑髮人的。
當我明白了童年時每每外婆去村口接我時,老人們投來的目光中,藏著怎樣的含義後,我驚覺有很多時刻,外婆也身在其中。
她會不會也在看到有子孫兒女來看望其他的老人時,投去相同的目光。
但我還是堅信著,再寒冷的冬天,也總有陽光明媚的時刻出現,這是來自於冬天的最龐大的一抹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