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離我們遠去已有十八個年頭了，但最近，她經常出現在我的夢裡。我便找出當年寫的懷念母親的文稿，那藍色筆跡雖已褪色，但我濺落其上的淚痕卻依然清晰可見。因為思母過度，甚至難以竟篇，只得束之高閣，一直未能整理、完善。現因屢夢之，寫點紀念母親的文字的衝動，在心中強烈翻騰！如若還極力彈壓，實屬為兒的最大不孝，遂提筆為此拙作。動筆之前，我給自己定了兩條原則:一、控制住情緒；二、不許恣肆篇幅。
苦難身世
吾之先母於1931年出生在樅陽縣梅花村大米莊的程家，原本大家閨秀。我的外公兄弟七個，他排行最小，因受寵幾乎不事稼穡。但其豔福不淺，迎娶了我那貌美如花、百般聰穎賢淑的外祖母(參見《又到桂花飄香時》中的描述)。可嘆自古紅顏多薄命，外祖父早早地走了，拋下了我那年僅28歲的外祖母、8歲的我母親、6歲的舅舅和4歲的小姨！(我外祖母是遠近聞名的烈女，堅貞守節，終未改嫁，拉扯3個子女成家立業。)
吾母秉承了我外祖母的秀麗、聰穎、善良、勤勞與堅強，她思維縝密，做事嫋娜。小小年紀，就盡力協助我外祖母維持一家生計。但由於萬般無奈，她在13歲(虛齡)那年，經人介紹便成了我父親的童養媳。我的父親長她一歲，是單脈相傳，長相和記憶力都好，極受寵，讀過兩年私塾，但脾氣躁，從小嗜賭。其時，他們均不知愛情為何物。是我的祖父用古色古香的獨輪車將吾母推進趙家的。從此，也就拉開了她受苦受難的序幕！
挑圩傷身
我們家住孔城姜圩，那時，三年淹兩頭，破圩是常有的事，年年挑圩任務重！豆蔻年華的母親，身板還很柔弱，就投入到興修的隊伍中。她爭強好勝，咬緊牙關，苦挑重擔，頸插紅旗當模範，獲得表揚和些微白米，貼補家人食用。久之，她稚嫩的脊椎終被壓曲，身體受到嚴重摧殘一一吐了大量的血，又無錢醫治，後來還是一位好心人傳了個偏方，用荷葉丹止住了血。
至誠至善
我的母親是個十分善良、待人極其真誠的人，她寧願自己受苦，也要幫助別人！她常對我們說:“做人要善良，待人要真誠！”其實，她更是這樣做的。
我四五歲的時候，父親正在淮南礦上任職，家裡還有一點自留地，必須燒包子。那時年輕的母親，還不能做這種農活，只得拜託我的表爺代勞，表爺也是好人，有求必應。每在他操勞之後，母親總是打幾個糖溜蛋給他吃。他每次在吃之前，總要夾一個給我吃，母親總是說:“伢到外面耍去了，您全吃下！”其實，在這之前，她就悄悄囑咐我在房門後面躲起來，不讓表爺看見。
鄰莊楊圩劉姓的兄弟倆，自小相依為命，窮得叮噹響。老大到了成家的年齡，好不容易撐起了三間草屋，別人給他介紹了一位姑娘，可成親前沒有重頭戲的豬肉彩禮！思慮良久的他，上門求助於我父母，懇請將我們家的那頭看了一年多的大肥豬，賒給他當彩禮。須知，那是七十年代初，我們全家人拼命做工，分紅也進不到一頭肥豬的錢！父親猶豫了，母親勸他說:“救人要救即時無！劉大哥娶親是一輩子的大事，豬肉錢，讓他們日後慢慢還。”遂了心願的劉大哥終於圓滿地娶回了老婆，感激不盡！本莊和楊圩的人都說我父母的膽太大了！母親卻說:“亮屋不漏，諒人不透！”
大約是九十年代末的一個晚上，我正在燈下備課，母親笑容滿面地悄悄對我說:“兒子，我今天上午用袋裝了幾升米，給了中心村埂頭上那個經常弓身撿煙盒的老奶奶，她有難處！我就跟你一個人說說。”我高興地說:“老孃，您做得對！”其時，母親已是暮年，早已是我和弟弟共同贍養她，她還在盡其所能地接濟別人！
克勤克儉
我的母親是個極其勤勞的人，她經常鞭策我們說:“一生之計在於勤！只要勤勞，就有飯吃！”五八年，父親隻身逃生至淮南，在煤礦食堂供司務長之職。他一因工作，二因戀賭，不僅無法顧家，也基本沒有經濟接濟家裡。其時，我祖父因過度飢餓已體弱多病，自顧不暇，幼小的我和身裹襁褓的弟弟，全需母親維持生計。負擔苛重，不言而喻！那年頭，誰做工誰得食，母親一份本就少得可憐的口糧，何以維持四口之家？無奈之下，她只得在工餘和起早歇晚捋樹葉、挖野菜和拉水藻，將這些和糠混煮，和祖父一起艱難吞嚥，苟延性命，把那少之又少的稀粥留給我和弟弟吃。
每天曉星起山，她就起床，捍草根當柴燒(那時大鍊鋼鐵柴亦奇缺)。她將早起捍的草根曬至粉白色，堆放於門前三間屋的簷下，她一層一層搭壘，叫個子矮小的我一層一層地踩，一直接近簷口……我們都為她的“戰果”而高興！
一日午飯後，一位副隊長硬是將我母親攔腰抱住，其他四五個勞力將我母親用血汗換來的草根蠻橫地挑到大食堂裡，還美其名曰“沒收”！任憑我母親怎樣掙扎，幼小的我如何驚叫，也無濟於事！沒隔幾日，他們還用同樣的方式“沒收”了我母親從泥土裡一鍬鍬翻挖、我用小手一根根摳撿的，已碾磨、晾曬在簸箕裡雪白的觀音柳(又名“小秋收”)粉！那可是母親勤勞心血的結晶，也是我們一家的救命“糧”！
六七十年代的雙搶，割稻、泥田裡拖草，什麼重活、髒活，母親都搶著幹！實在太熱了，她就和衣站到齊腰深的水塘裡，用舊毛巾溼水洗臉，浸透衣服剋制暑熱。渴了，就掬喝幾口塘水！然後繼續勞作。她也因此染上了嚴重的風溼性關節炎之疾。年老的母親，每當風暴之後，就到圩埂上的樹林裡撿枯枝。我再阻止也沒用，其實，她的柴已堆成了山！
母親是一個特別節儉的人，她常說:“要細水長流。”大集體時，糧食和油都嚴重不足，母親就多種菜和山芋予以緩衝。雨雪天不動工，全家就吃兩頓稀飯。炒菜只用“摸鍋油”。如此，她不僅把家裡的生活打發得井井有條，每年糧油都略有剩餘！平常在家，她都穿舊衣，只有上街或做客，才穿好一點的衣服。
歷經苦難
特別饑荒的五八年，祖父和母親由於長期吃野菜、樹葉和糠粑，先是面色蠟黃，身體消瘦，後來全身浮腫，排便不暢。或許是如山的責任讓年經的母親硬扛著！但本就體弱多病的祖父則被飢餓奪去了生命！仍在準南的父親聞訊僅匯5元錢，母親只得在親朋好友的幫助下，處理祖父的後事。其時，我虛齡才四歲，是舅父抱著身穿紅袍的我，代替父親應對祖父履行的職責，觀者無不落淚唏噓！那晚昏黃的煤油燈光一直搖曳在我的腦海裡……我幾欲寫那場景，都因沒有膽量和勇氣而擱筆！
沒過多久，母親又遭致命的打擊。一日上午約九點多，才統一收早工的母親急匆匆地跑回家，準備給她的第四個兒子解包，可我那飢寒交迫的弟弟已全身發紫，口吐白沫，任憑母親使出什麼招數，都無力迴天！幼小的我見證了母親悲慟欲絕，也靠在她懷裡跟著哭！
我的父母共育六男一女，最終只落得我和小弟、小妹幾個人。我是父母第一個存活下來的孩子，我頭上的兩個哥哥，一個因在一歲多時發燒痙攣去了，一個未滿一歲，隨父母逃避五四年那場水患，輾轉於蔡店，因聞一響雷驚悸走了。我七歲的二弟又被六九年那場可恨的大水奪去了生命，那夜，我父母把一片綠草都滾光了！由此可見，吾母一生遭受了多少劫難，援引她自己的一句話說“眼淚都流乾了”！
善待家人
母親走出苦難的勇氣和堅強，是源於對家人深深的愛！家裡只要有好吃的，她都緊著父親和孩子。
大集體時期，在緊張的勞作之後，母親總要殺只雞犒勞大家一下。她先將雞煨得濃香撲鼻，再兌部分雞湯下麵。她首先擇好的雞塊放入父親的碗中，上覆少量的面，澆入純雞湯，小心翼翼地端給坐於堂屋的父親。男人是她的天，她從來都不怠慢！其次輪到我，質優量足。弟、妹再次之，依其喜好雞胗、雞肝而分配。
在父親邊眯縫著眼睛咀嚼邊用筷子敲著碗邊，抱怨雞還沒太化的時候，我從自己碗中夾起一塊又好又大的雞塊悄悄地走進廚房，塞給正在啃雞頭、雞腳的母親的碗裡。她立即將那塊雞塞給我碗裡，並扯碎，生氣似地用筷子攪動自己碗裡的雞骨頭:“你看，我這好多！”這時，我心裡特別難受，眼裡盈滿淚水，她深夜披衣秉著油燈檢視孵化的雞窩、小心翼翼給雞崽燙黃子的情景又浮現在我眼前……她養活一隻雞要經多少程式，又費多少精力啊！但她吃的比誰都少都差！她和我教的課文《金色的魚鉤》中的老班長一樣，都有一顆金子般的心！
苦疾加身
我這樣的好母親卻得了重疾。2003年春季，她以前打嗝的狀況，有所加重。我和夫人陪她到孔城醫院就診了兩次，均請該院那位醫術過硬的醫生給檢了查，且都做了鋇餐透視，其皆肯定說:“一切正常！”並開了藥服用，但不僅效果甚微，反而有噎飯的現象。我十分忐忑，遂與夫人帶母親到市人民醫院做胃鏡，張主任當場悄悄鄭重告知我:“你母親胃部的重疾已到了晚期！”頃刻，我的眼淚如噴泉裡的水，禁不住奪眶而出！理智提示我:要瞞住母親！但意志力怎麼也控制不住我脆弱的情感，以致我將母親病情告知遠在外地的兄、妹時，竟聲淚俱下！
我為自己對母親的疏忽而深深愧疚！我為我苦難而善良的母親感到不甘！我甚至仰天怒問:“作天不公何為天？！吾母至誠至善，受盡苦難，為何還苦疾橫加她身？！”
母親的病發展很快，先還能勉強吃一點想吃的東西，喝一點湯，但後來就難以進食了，明明想吃涼性的鴨子，但燉化了連一點湯汁也不能喝！儘管，我盯著醫生天天給她輸液，但她的身體還是一天天地消瘦下去。看著她近於枯槁的身體，以及由於過度勞作而變形的手上暴凸的宛如蚯蚓般的筋脈，我心裡的痛，非筆管所能形容之！在她那段臥床的日子裡，我幾乎都陪坐在她的床前。那時，夏季的鄉村，由於各種原因，還經常停電，我就用她那把碩大、厚實的芭蕉扇，一邊為她扇點涼風，一邊流著淚水聽她講述她苦難的過往，以及她對自己後事的安排。她囑咐我:“娘走以後，你不要想娘！”每隔一會，我就將她吐的痰連同稻草灰倒掉，將裝痰的火球清洗一下。她一看到這情景，就愧疚地說:“兒子，要你這樣服侍娘！”她越這樣說，我心裡就越慚愧！莊子裡的長者和親朋好友都說我孝順，我算什麼孝順？連孃的性命都未能拯救！娘哺兒有千萬，兒反哺可有萬分之一？
我的母親於2003年8月初7永遠地離開了我們，享年73歲。我為母親寫了七道祭文，聞者無不哽泣！幾十年來，我為方圓幾十裡內(包括鄰縣)的先輩們作祭難計其數，他們所受的苦難也深重，但吾母相較之，有過之而無不及！區區七道祭文怎能訴說她的苦難和高風亮節！
長期以來，我一直覺得母親沒有走，她就是夜空中那顆最亮的星，她就是那一縷最暖的陽光，她就是那一股和煦的春風，她時刻都照耀著我，撫摸著我……
我親愛、敬愛的母親，兒子無法表達對您的深深思念，唯一能做的，就是讓自己並教育我的孩子們永遠銘記祖輩以及您和父親的苦難，世代傳承你們的善良、勤勞、儉樸和堅毅的美好品格，永遠做有益於黨，有益於國家，有益於人民的人！
祈祝敬愛的母親在天堂裡永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