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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走後三年,父親娶了現在的常姨。

父親原本信誓旦旦地說,自己這輩子就與老四過。老四是指我。我是家裡唯一一個大學生,經濟上己能安身立足,又在省府,在我身邊,父親是樂意的。母親走後一年,父親真的搬到我一起住。每日上午幫我把女兒送到學校,然後去公園走走,中午回家弄他一個人的飯。下午在房間裡戴上眼鏡,看一下午的書,傍晚的時候幫我去接下孩子。週末我們在家的時候,他經常去附近的新華書店,書刊批發市場,淘一些舊書,堆滿房間。我知道父親曾經懷有文學夢,年輕的時候就喜歡讀大部頭的小說,並與當時湖口籍的作家王一民是莫逆之交。買些書來讀,自然不過了。我暗暗為父親高興,年輕時父親就寫過不少散文和詩歌,是學生們喜歡的好老師。現在如果能夠享受一下閱讀的快樂,寫點自己喜歡的東西,在安逸中度過晚年,這是最好不過的了。我滿心充滿期待。

但是我趁空看了看其所購的書,大失所望。父親的書籍裡只有醫學方面的,沒有文學作品。我沒問他,但我能夠理解一個經歷過身體折磨的人的心理需求。以前舞文弄墨的人,研究起醫學來,這個跨度,不只是簡單的心理轉變,而是對醫療機構的不信任。他想從基礎的醫學知識裡去尋找答案。這些年來,因為在外讀書,工作,沒有真正耐心觀察過父親,也沒有走進父親的精神世界。父親剛得糖尿病的時候,因為一次昏迷,辦理住院治療。當時我父親瘦得皮包骨頭,,愚蠢的醫生想當然地認為他營養不良,先給他注射葡萄糖。那個時期,或許那個時候,人只有極度虛弱瀕臨絕境才夠資格被人送到醫院,注射葡萄糖和生理鹽水,似乎是不錯的療法。恰恰是這樣的荒謬要了他的命。八十年代末的醫療百廢待興。給一個ll型糖尿病人,注射葡萄糖,無異於傷口上撒鹽,後果很嚴重,有可能因重度酮中毒而死亡。他因血糖增高引起的酮綜合症反應,再度陷入昏迷。所幸,剛好地區一醫療專家在醫院檢查,立馬進行降糖急救,挽救了一條命。但是自此以後,父親一直走在糖尿病康復治療的路上。剛剛開始的一年,整日昏昏沉沉,怕光怕聲音,怕人走動,怕米飯吃多了,怕有人要預謀他。拉出的小便嗅氣熏天。整個家庭陷入無可奈何的困境。我們放學回家,大了一點聲音,都遭到他的訓斥。他的房間窗簾緊閉,瀰漫著死亡氣息。

母親沒日沒夜地勞作。二姐輟學。贛北的農村,耕田犁地,樣樣需要勞動力。農業主種水稻和棉花。八十年代剛分田地的時候,我家分了十畝田,七畝地,母親在十幾畝田地裡起早摸黑地忙碌,免強養活十口之家。自春耕備耕,春種播種,到夏季的搶收搶種,忙完田裡的水稻,又要騰出時間來到棉花地打藥水,鋤雜草,初秋一邊摘棉花,一邊收割晚稻,無一不是體力活。母親承擔著養活一家人的責任,現在又多了一個病人,剛剛好起來的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從前的狀態。好在困境中艱難中走過一年的父親,從床上爬了起來。他自己在摸索自己的病。在有限的條件裡調整飲食,他用粗糧雜糧當主食,把青錢柳樹葉當茶喝,孜孜不倦地尋求解決的辦法。

父親一天比一天好起來,母親卻撒手人寰。好在我們都有了各自的工作,大家庭成員各自成家立業。母親走後,沒有人陪伴。父親在甘棠公園與一幫老年人呆在一起。父親在年輕時就會跳交誼舞,他自備錄放機,組織一幫中老年人跳舞,生活在不溫不火中。一年後,父親來到我們身邊,我看見父親一個人孤單,就四下託人幫父親找個老伴。碰巧有個同事的媽媽寡居,雙方子女見面都覺得合適,就張羅父親與他同學的媽媽見面。父親只是禮節性見面談了一下,並沒有同意。說他雖然已經控制住了血糖,但保不住有個三長兩短,不想給別人添麻煩云云。妻子講,是不是父親太挑剔了?對方是江鈴車丆剛剛退休的職工,父親年齡上比父親小十歲。只有一個女兒,女婿在江鈴是個工程師。這這麼好的條件,再也很難找到了。父親想到早逝的妻子數次落淚,說母親吃的苦大深了。日子剛剛好過,母親就查出乳腺癌,去醫院檢查,己經轉移到全身骨骼上,無藥可救。父親把母親的遺像放在房間裡,難免睹物思情,有人琴俱亡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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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日復一日,很快又這樣過了二年。孩子上了寄宿學校。閒在家裡時間一長,父親也有些心神不寧。騎馬時間少,擦鐙時間多。書也不願多看,有時血糖控制不好,還要在床上躺上幾天。出門遛達時拄著手杖。那根手杖的把手處,己磨得錚亮了,現在黯淡地丟在門口。時好時歹的狀況,讓我放心不下。一週前,家裡來了個阿姨,父親介紹說,這是常姨,是以前父親在老家跳舞期間認識的。人長得白淨,身材勻稱。在公園,父親教人跳舞,與其跳舞的人不少,他主要目的是多活動,一箇中年婦女對他很主動,經常陪他跳。在舞場,兩個人配合默契。常姨也是孤單一人,兩個孩子都己結婚,從企業買斷工齡提前退休。她看上父親文質彬彬的外表,有意接近他。她曾參加過業餘黃梅戲班,出現在大大小小的舞臺,頭頭腦腦見過不少場面。見識不一定比父親少。她笑盈盈的面容裡給人永遠的祥和、充實。

 父親與常姨在家吃過飯,一起去了滕王閣。父親與常姨在滕王閣健步行走,柺杖也丟了。他們在江邊讓我拍了合影照,常姨緊靠著父親,親密無比。結束滕王閣的遊玩,又讓我用車把他倆送到八大山人紀念館。一天下來,我心裡暗暗高興。父親籬笆扎得牢,這些年來,他倆都有聯絡。看見他與現在的常姨倘徉在一起,坐在休息區的長凳上,話說不停,我還是猜出八九,怕這個常姨才是他心儀己久的人。我也心驚黃昏戀的魅力,讓父親丟下柺杖,邁開常人的步伐。常姨離開的時候,我看出父親的依依不捨。我沒有捅破父親與常姨的關係。

沒過幾天,父親突然提出來去九江居住。他不要我送他。說火車很方便。父親說走就走的時候,沒有給我勸留的餘地。我知道該來的要來,惆悵之餘,也為老人送上祝福。遂人所願,也是晚輩求之不得的事情。記得他走的時候,也把媽媽的遺像裝進行李箱裡。

 很快,傳來父親去村裡上墳的訊息。他把常姨安頓在縣城二姐開的小旅館,獨自一人帶上祭品,去鄉下的墓地。在墳前告訴地下的母親,他再娶了。他去侄兄家借了鍬,沿著墓基的溝底,仔細把雜草、泥土清除乾淨。侄兄擔心他年紀大,幫著一起在墳頭培土。據說,父親那天哭得稀里嘩啦。在墳前脫了外套,跪下來,說了好多乞求原諒的話。這個與他再婚的女人,與母親一樣是個苦命人。他一個人在世需要一個伴,請地下的人原諒,他死後會讓兒子把他與她葬在一起,等等。母親吃了太多苦,作為丈夫,父親是清醒的,他不願意去傷害母親在孩子們眼中的情感。當下,再婚再娶,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我在電話裡也寬慰了他。誰不希望在精神邁不開步子的時候,有一個人陪伴在一起?

 作為負心郎的形象在鄉野也成為茶餘飯後的談資。二姐就是這種談資裡憤憤不平的人。她在父親病重的那一年完全輟了學,跟著母親在地裡幹活。長年累月與母親在一起,與母親相依為命,對這個年長僅三五歲的後媽沒有好印象。何況又是跳舞結識的,猶如初一的月亮,不明不白。父親讓我們兄弟姐妹叫常姨就是,叫常姨是父親提出的。他把她介紹給我們,說,這是常姨。我們都順著父親說,常姨好。背地裡,二姐說她看出常姨的蛇蠍心腸,常姨至少有三種,一種假時毳,寬衣大料,顯擺;二種賊精明,會算計;三種是小市民作派,勢利。父親手裡有點私產,年事己高,娶個與女兒一般年齡的不說,說不定那天就死在她手裡。二姐把廣東的毒保姆事情拿出來說事,聽的人也不好分辯,但父親找了一個九江佬女人的訊息不脛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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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聚在一起吃飯時,常姨小心謹慎地幫父親挾菜。她努力做得好一點,讓大家滿意,父親臉上洋溢著少有的笑容。她不知道這種溫暖觸到了這個家庭的痛點。母親的好處己經根植每個孩子的內心,無人可以替代。偏偏這個常姨想在這一群子女眼裡想表示她對父親的真心。大家看不慣常姨的做作。尤其是二姐,母親抱怨父親的話,似乎又在耳朵邊上。二姨傷害過母親,這個常姨與二姨比,也好不到那裡。耿爽的二姐開門見山地說,你也別做給我們看,我不吃這套。她竟當面憶起往事,父親以前和二姨好,二姨讀了書,長的比媽媽還要漂亮,二姨讀了護校,回鄉在衛生院工作,不用種田。父親經常與二姨打交道,在一起有很多知心話說,母親發現了他兩人之間的關係很不高興,一來二去就不怎麼理二姨。那段時間母親經常與父親吵架,主要是父親,以各種理由呆在學校,家裡的農活,都是母親一個人幹。二姐輟學後跟著母親務工,沒少聽母親的嘮叨。二姐說著說著就哭了。弄得大家措手不及。父親其實也有難言之隱,他和二姨沒有曖昧關係,只是因為二姨是個讀書人,在思想交流方面有很多話要說,他覺察到母親的不開心,也斷絕了和二姨的來往。二姨也很落寞。不久,二姨找了同事結了婚。婚後二姨來看我們,二姨有意告訴母親,他與父親沒有任何事情,母親儘管表面上沒有表現出來不快,但總算一塊石頭落了地。我在飯後與常姨陪小心,低聲下氣,生怕二姐的攪局,壞了好事。常姨吃了一肚子委屈回去,病了一場。

我暗暗吃驚二姐的厲害。慢慢地,常姨的資訊越來越多,儘管我不贊同二姐的偏見,但常姨不是平常的常姨,命與我母親一樣苦。而在二姐眼裡,常姨卻是白娘子喝了雄黃酒,現了原形。

常姨真實的職業漸漸清晰。以前在外貿出口服裝廠做女工,起早摸黑,經常加夜班,她是那種無可奈何更無法計較身體的女人。跟隨父親從江北來到九江,在外貿服裝廠是個普通車工。服裝廠的活沒有定數,外貿合同拖不得,出貨總是趕,有時連續三天三夜不睡覺,縫紉機的針腳的聲音雖然比秒針快,但難熬的夜晚在嗒嗒嗒的聲音裡卻緩慢得讓人窒息。嘴巴臭了,腳臭了,衣服臭了,趕完貨連睡一天一夜,宿舍的味道中瀰漫一種厚厚的汗水味。大家都說漂亮的女人沒有必要這麼辛苦,找個好老公享受生活。但常姨不這麼想,她要憑本事吃飯。日夜的超負荷工作,讓她身體患了各種疾病,比如神經衰弱,牙齒鬆動,胃病。丈夫也沒正緊職業,先是在糧站,作臨時工,每日巡查糧庫。糧庫有一陣風光,經常有接待,糧站裡看他酒量大,每逢酒席,令他陪酒。他落得每次酒足飯飽。後來糧站垮了,他又輾轉到了電廠司。但長年的酗酒讓他失去理智,醉了就打孩子,打老婆。晚上一回家,孩子們早早躲在被窩裡,大氣不敢出。王姨擋在門口,經常被打得鼻青臉腫。她想尋死去,卻放不下二個孩子。但是,直到孩子上了中學,丈夫肝癌病逝,她才像從惡夢一般的日子裡解脫出來。業餘時間,她用一臺廠裡報廢的縫紉機抱回家,花錢請人修理好,用它來賺取外快。也照著流行的款式給自己做好看的衣服。工廠附近有個天主教堂,神父的衣服都出自她手,姐妹們一起到神父那裡,把自己的遭遇告訴神父。神父給她神水喝,並告訴她,主很快救她。她感謝主,虔誠地信了主。贛東北地區的天主教從沿江重鎮九江散發開去,城市的天主教在農村濃重的佛教氛圍裡艱難延伸。在信仰佛教的二姐眼裡就有些不倫不類。當二個無法調和的人產生矛盾,並不僅僅是二個人個人之間的糾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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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讓我配一副眼鏡給他,第一個拿給他,他覺得度數太淺,再拿第二副還是不行。我覺得他的眼睛有問題,帶他去醫院,才知道他患有白內障。老年人患白內障,眼睛視力下降厲害,他沒有認真對待。我告訴他有個同學當院長,應該會好好善待他的。總算與父親到了醫院。院長同學下來仔細詢問了情況,就叮囑導醫把我父親送到眼科專家的診室。有過院長打過招呼,病人的治療效率簡直是神速,本該花大半天的時間被縮短到一個小時。然後,就是預約病床,預約最好的醫生進行手術。老人感受到星級服務,對同學的安排讚不絕口,老人感受到星級服務,同時也講普通百姓看病的流程煩瑣,一天看病要二天工。有了兒子同學關照,一切都是綠燈。

而在這之前,常姨的頭痛,是她心頭的陰霾。常姨的頭痛得死去活來的時候,她拿頭撞牆,頭皮碰在牆上,發出澎澎的輕微聲音,疼痛從頭皮發出來,以一種疼痛抵消另外一種疼痛,但頭顱裡的疼痛是無法消除。她的頭疼自生完孩子之後,時時被這種病患困擾。輕微時,三五天就會自然好,嚴重時,十天半個月就在頭疼裡呆呆地承受。

 好像這種肆虐無法主動克服,只是嘗試各種被虐方式的存在,靜靜呆在被窩中,或者把頭人浸在涼水中,用帽子包裹,用小小的錘子輕輕敲打等等,方法用盡了,沒有一個辦法湊效。遇到父親後,父親陪她上醫院,醫生先讓她檢查,各種檢查下去,花去三天時,用了三千多元,拿到一大疊報告單,到醫生那,醫生詳細看後,也沒看出啥毛病。王姨一直心疼這冤枉花去的三千多元,對醫生也不抱任何希望。

常姨是在我介入之後,才徹底改觀。我想到我的偏頭痛曾吃過尼莫利平,一種常見的西藥。父親看眼晴時讓院長也看看她的頭疼毛病,我講了我曾經偏頭疼是服用它治好的,問院長同學是否可以用在她身上。院長詢問她的病史後也贊成她吃下試試。我趕緊去醫院附近的藥店給她買了兩瓶,叮囑她回去吃,並把吃後效果告訴我。第二天,常姨告知我頭疼減輕了,第三第四天,症狀減緩了許多,每晚可以好好睡覺了。半個月後,完全沒有疼痛了。常姨是那種不愛當面稱讚人的。頭痛消失後,人精神為之一振。三元錢一瓶的藥,治好頭痛病後,常姨象變了一個人,下決心把牙痛治一治。常姨滿口腔只剩下兩顆牙,一根前門牙,一根後板牙,其餘的或蟲蛀,或鬆動,牙床裡散落著無用的牙根,一遇冷熱都會痛的不行。當頭痛病完全好下來後,牙疼急速上升,彷彿回到了被頭疼病折磨的時候,剛剛因頭疼被治癒帶來的歡喜,一下子又被摁了回去。苦命的人壞事儘管一二連三,但要是基本的生活能夠滿足或是看到希望,對生活就會多一些期待和嚮往。常姨讓我帶著再次去找院長,院長安排牙科護士長接待我們,我還是依照規定先排隊掛號,然後在候診廳等待。常姨讓我陪著,她的心裡就會安穩,不擔心被騙。在這之前,他去一傢俬人牙科診所,服務倒不錯,但是裝的一口假牙套,讓她吃飯說話成為負擔。

 輪到常姨的時候,護士長安排主任接診。主任仔仔細細把常姨口腔察看後,讓她先拍了口腔CT,然後坐在電腦前一字一頓地告訴常姨,片子顯示,口腔裡沒有一棵好牙,前面門牙已經發炎,牙齦開始萎縮,牙床上下只留了七個牙根,其餘兩個要麼缺失,要麼。牙根、病牙需要全部拔掉,然後才能做一副完整的假牙。常姨一一聽懂了。開始拔牙的時候,打了止痛針,一次只拔了四顆,主任擔心她的承受程度,讓她分三次拔光了牙齒。

 這拔牙的一個月,常姨忍受拔牙後麻藥解藥及腫脹的疼痛,不能吃飯,只能喝流質湯羹。她的身形很快就消瘦下來,嘴巴癟陷,說話含混不清,穿衣服也不講究,天氣變涼後,毛衣套毛衣,外套鮮豔而單薄,不倫不類。儘管她的牙齒被拔得精光,但她是快樂的。

 她經常給我發感謝上帝、感謝耶和華的簡訊圖片。我知道她這些年來,她把自己裡得嚴嚴實實,遇見父親之前,濃裝豔抹,華麗示人。轉身之後,滿目瘡痍。張愛玲說,“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蝨子。”,好像用在她身上挺貼切,只是蝨子已經從袍底爬了出來。她全然不顧這些,她只要每天十點左右能安然入睡,牙齒沒有隱隱的疼痛,醒來之後,屋子裡的一切照舊,而不是曾經的心煩氣躁,顛倒是非。她只要感覺,用感覺去取代別人的眼光,她的感覺全部集中在身體的舒適度上。她用感覺取代了思想,或者說思想可以退後一步。她把自己的感受講給我父親聽,父親受到莫大的鼓舞,半似認真,半似玩笑地說,那我要再活二十年。我掐指一算,這個狀態不錯的常姨二十年後應該也是父親這個年紀,她的未來只要充滿希望地活著,應該就是最好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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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評論
  • 女子結婚三年被打四次,丈夫一次比一次狠,這次更是骨裂三根
  • 夫妻關係中,一旦有了這“兩個字”,“緣盡”是遲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