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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父親調動到晉西北的五寨縣工作。初中畢業的我就隨父親去五寨讀書。這也是我第一次出遠門,去到過最遠的地方。

父親在縣城工作,把我送到一個連線了晉陝蒙交通要道的叫三岔的小鎮上讀書,在窯洞裡的大通鋪上和一群沒見過火車的山裡娃住了下來。

初來乍到,感覺什麼也新鮮。

我的到來,同學們同樣感覺新鮮。天生外向的我,在陌生的環境裡很快就和同學們熟悉起來。我喜歡唱歌、跳舞、吹笛子、吹口琴,打乒乓球、打籃球。再加上我留著《霍元甲》裡“陳真”的髮型,喇叭褲,三角頭的皮鞋。這些我認為很正常的穿著打扮,在同學們眼裡看起來很是時髦,像天外來客。不過,同學們都願意和我相處。

最要好的同學叫管志誠,比我小一歲,他家住在離三岔鎮十幾公里的一個叫管家灣的小村子裡。

一日,管志誠就像丟了魂兒似的,上課也不能集中精力,總是心不在焉。一問,才知道他家今天殺豬。當時,我就覺得有點好笑。家裡殺一頭豬有什麼可牽掛的?志誠老弟就激動了,告訴我說,他們這裡殺豬要請了親朋好友和左鄰右舍去他家吃殺豬飯,那場面可熱鬧了!

聽他這麼一說我都有點激動了,難怪他一整天六神無主了。

到了星期天的時候,離鎮裡不是特別遠的同學都要回家。志誠就邀我去他家,說是雖然沒趕上吃殺豬飯,但也得回去美美地吃上一頓。我有點猶豫,因為從小父母就不允許我隨便吃別人家的飯,沒有父母的批准,我是斷然不敢去的。雖然是已經讀高中的人了,感覺還是有點不自然。在志誠老弟盛情地、堅決地邀請下,我還是按捺不住那顆驛動的心,到郵局給在縣城的父親打了個撒謊的電話,去了。

管他哩!山高皇帝遠,發現不了。

志誠的父母見到我這個外星人,特別熱情,就像對待自己的兒子一樣親。讓我感覺像是回到了好久沒有回去的家裡一樣,無拘無束。他們幾乎把家裡所有的認為是好吃的東西全都拿了出來給我吃。儘管有點思想準備,還是讓我有點受寵若驚。

最讓我吃驚的是,做飯的時候,志誠母親去院子裡,在一塊石頭壓著的黑色陶瓷大甕子裡抱出一大塊豬肉來。只所以用“抱”沒有用“拿”這個字,實在是因為這塊肉太大了。然後用刀剁成一寸見方、一拃長的條,下大鐵鍋里加蔥、姜、蒜、花椒、大料一起爆炒。又抱來一個足足有二十多斤的巨型茴子白來(其實我想說三十幾斤),剁了一大塊,再剁成小塊,和土豆塊一起炒,最後放了豆腐和土豆澱粉做的粉條。粉條是現做的,像擀麵條一樣擀開來,切成條狀放在大燴菜的最上面。這種現做粉條的方法也是我第一次見到。

整個做飯的場面幾乎震撼了我這個自認為來自大地方的人。比起生養我的大地方來,過年時才割三斤豬肉、二斤羊肉的好人家來,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忽然感覺,這世界究竟是哪兒大?哪兒小?

志誠的母親讓志誠問我想吃什麼主食。我沒客氣,就說:“吃莜麵。”

志誠的母親就笑著說了:“啊呀呀!那可不行,這娃說的些甚了,吃甚也不能吃莜麵。”

志誠告訴我說:“莜麵是粗糧,我們每天吃莜麵。”

我的天哪!

神仙的日子不過如此。 莜麵可是我這吃玉米麵和高粱面長大的大地方人心心念唸的美食啊!

志誠提議吃大米,說是稀罕,我沒吭氣。志誠又問,我悄悄地告訴他說,我們老家就種水稻。

志誠笑著說:“ 這個世界有點亂。”

還是志誠母親說:“要不吃油糕?”

我很驚訝,在老家原平,炸油糕是隻有在紅白喜事宴席上才可以吃到的美食,做起來很複雜,而且一般人不會做。

志誠母親看出我既喜歡吃又難為情的表情來,就說:“那就炸油糕!”

像是終於決定了一件大事,然後就忙乎去了。

原來做油糕是五寨每個家庭主婦的拿手戲。

那天的豬肉燴菜、炸油糕吃了個過癮。燴菜不是放到盤子裡大家夾著吃,而是每人一大碗。碗是那種印著藍色花邊的粗瓷笨碗,直徑足足有十大幾公分。滿滿的、戴了帽的一大碗豬肉粉條燴菜,讓我這個害怕剩飯有失禮貌的客人硬是咬牙吃了下去。好不容易吃完了,怕我沒吃飽的志誠母親,在我不留意的時候,又從頭頂上給我碗裡來了一銅勺子,這一勺子吃的我幾乎快要瘋了!

這是我印象中吃過的最好的燴菜,也是吃得最飽的一次。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我經常性的在星期天跟著志誠去他家吃燴菜,都記不清有多少回了。

慢慢的,我透過志誠認識了更多的同學。其中不乏好多跟著我學習打乒乓球和打籃球的同學。也有個別同學也學我一樣留長髮,穿花格子襯衣。每到下午活動時間,我們就會在球場上出盡風頭。熱鬧的場面也會引來好多女同學的圍觀。這些變化讓深深地熱愛著五寨教育事業的教導主任老張看在眼裡,急在心上。

終於有一天,我替二明同學寫情書的事情,因二明追求女同學的方法太過簡單、笨拙,敗露了。教導主任要開除我倆。二明追女同學罪該萬死,理應開除。可我只是幫助了一下不會寫作的、可憐的二明同學,也不至於開除吧?即便有罪,二明同學也是主犯,我只是從犯。怎奈,張主任認為我這天外來客其實就是塊臭肉,會破壞整個學校良好的學習氛圍。好不容易逮了個機會,若不開除怎能對得起五寨縣偉大的教育事業呢!

父親從縣城趕來找了張主任,一身正氣的張主任回絕了父親近乎下跪的求情。

我和二明都讓開除了。

管家灣的燴菜也吃不成了。

正處在青春發育期的二明同學,剛剛萌發起來的對女同學的愛情之火也被老張一泡尿澆滅了。並且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離開學校的那天,二明父親趕了牛車拉著二明的鋪蓋卷在前面走,二明跟在後面。二明對我說:“不讓唸書,老子回家種地去!”

我要不幫二明寫情書,結果會不會好點?這是我當時感覺做的最後悔的一件事情。

目送他們父子遠去的背影,我哭了。

告別三岔中學,朝氣蓬勃的我又轉學到了五寨中學。縣城的中學倒底不一般,學習氛圍活潑輕鬆,開放性好,包容性強,教學的方法也是因材施教。入校不久就讓我加入了校籃球隊。雖然我是打不上主力的替補隊員,但我願意,至少可以理直氣壯的玩了。比賽的時候還可以跟著球隊到招待所吃豬肉燴菜。

回到縣城讀書的我,依然突出了從小老師就在家長通知書上給我總結的優點:團結同學愛勞動。立馬就和同學們打成一片。認識了好朋友王鵬程同學。

那年的冬天,大雪剛過的一個星期天,鵬程同學邀請我去他家吃殺豬飯。我沒有猶豫,管家灣的後補殺豬飯讓我一直日日夜夜、心心念念,那味道的誘惑力實在太大了。只是擔心去他家的路太遠,會不會太累了。我聽他說過,他家在一個叫羊圈溝的鄉鎮,是一個只有百十口人的叫南莊窩的小村莊,聽名字就不是平坦的地方,便問了鵬程同學:“你家遠不遠?”

鵬程知道我的意思,就指了學校對面清晰可見的大山說:“就在山腳下。”

噢!看起來挺近的。

這次我沒有撒謊,請示了父親。父親竟然爽快地答應了,只是囑咐我去同學家要講禮貌。

我倆騎了腳踏車就衝著學校對面的大山進發了。

騎行了幾公里以後,我驚奇地發現眼前的大山和在學校看到的距離幾乎一模一樣,沒什麼變化。就有點懷疑地問鵬程:“你家究竟遠不遠?”

鵬程說:“不是告訴過你啦?就在山腳下!”

繼續前行,接下來的路開始慢慢地爬坡了,雖然騎行起來有點困難,但是,第一次去山裡玩,心情格外的好。騎不動了,就推著腳踏車走,或者乾脆坐下來休息一下,再走。

回頭看,學校乃至縣城就變得越來越遠了。

終於到了山腳下,能夠騎行的公路走到了盡頭。除了擋在眼前的大山和旁邊的山溝,哪有村莊呀?看我疑惑的樣子,鵬程笑著指了指山上面說:“就在半山腰,我們把腳踏車放在這裡,走上去。”

說著,把腳踏車就地躺在了山溝裡。我這才發現緊貼著大山的溝裡原來也躺了幾輛腳踏車,而且都不上鎖。我有點擔心這天然存車場裡腳踏車的安全,就問鵬程:“這地方沒人路過嗎?”

鵬程說:“有,也就是我們村子裡的人。”

說話間,從山坡上下來一個穿了大皮襖的中年人。和鵬程熱情地打過招呼,從溝裡推了一輛腳踏車,騎著,向縣城方向去了。

“放在這裡不怕丟嗎?”我接著問。

“啥意思?”

鵬程有點懵懂,似乎沒理解了我的意思。片刻,才緩過神來,用詫異的眼神看著我說:“怎麼會丟呢?”

鵬程看著我的眼神,讓我一瞬間感覺到無地自容,突然為自己陰暗的心裡感到羞愧。

是啊!怎麼會丟呢?

忙指了遠處的一群羊故作驚奇地說:“你看!那兒有一群羊!”

鵬程說:“你沒見過羊?”

上山的路上,鵬程和我說,村子裡除了個別人以外,大部分人買不起腳踏車,也就是溝裡扔得那幾輛。也不上鎖,誰要進城有個急用的時候就騎走了,回來和車主人打個招呼就行了。

邊走著邊聊天,不知不覺就到了半山腰。我的運動員體質倒是沒感覺太累,只是發現不應該穿了我的三角頭皮鞋,腳受不了。就問鵬程:“該到家了吧?”

鵬程說:“到了,到了,就在山頂。”

“不是說在半山腰嗎?你這個淳樸的騙子!”

我脫了皮鞋,坐在了一塊大石頭上說。

鵬程解釋說:“早告訴你在山頂,你在困難面前就退縮了。”

一句話激起了我頑強的鬥志。穿起鞋來,和鵬程同學一鼓作氣終於爬上了山頂。從山頂向遠遠的縣城望去,縣城渺小的像用火柴盒子搭起來的小城。我激動的對著空曠的山野喊:“我們爬上來了!”

鵬程沒理我,轉身指著山背面半山腰裡,冒著幾縷青煙的小山村說:“那就是我的家,我們回來了!”

順著鵬程手指的方向望過去,我的天哪!足足還有五里路。

我就罵,鵬程就跑。

罵著,追著,笑著,跑著,就到了。

鵬程的家就在半山坡依山而建的幾孔窯洞裡,窯洞前的院子很小,院子下面就是很深的山溝。溝裡溝外,窯前屋後全都是松樹。嚴冬裡的松樹在皚皚白雪覆蓋了的山坡上更顯蒼勁挺拔。伴隨著溝裡慢悠悠升騰起來的那幾縷青煙,好一幅美麗的油畫!

沿著陡峭的、打掃的乾乾淨淨的羊腸小道,進了院子。院子裡很熱鬧,院子中間用幾根碗口粗的木頭綁好的架子上,掛著已經宰殺好的冒著熱氣的豬肉,忙碌著的鄉親讓本來不大的院子顯得更小了。

“大學生回來了(我們只是高中生,上大學是人們美好的嚮往)!”

看到我們進來,院子裡的人就衝著屋裡喊。鵬程父母親就急匆匆從窯洞裡出來,和管家灣的志誠父母親一樣熱情,鵬程母親握著我的手說:“路上冷來哇?快進屋暖和暖和。”

我不失禮貌的向鵬程的父母和鄉親問過好。然後我倆也參加進幫忙的隊伍中,做一點諸如去鄰居家借桌椅、板凳的事情,跟隨鵬程給鄉親們發一發香菸,倒一杯茶水。

然後就是看他們怎麼做飯。做豬肉燴菜的流程因為管家灣的原因我也基本熟悉,不同的只是人多了就要用更大的鐵鍋,足有二十幾斤的槽頭肉依然是切了大塊,放蔥、姜、蒜、花椒、大料、老黑醬,炒香了,加油炸過的土豆塊,切好的茴子白塊,一起翻炒。然後,放巴掌大的豆腐片子,手擀的指頭寬的粉條子。堆成了滿滿的一大鍋。

燒大鍋的灶臺裡燃燒著胳膊粗的松木,發出“噼噼啪啪、吱吱呀呀”的響聲來。一下子就讓我想起老家蓋房子用的昂貴的、細的看起來可憐的根本不承重的木材來,真是靠山吃山呀!

隔壁的大鐵鍋是用來炸黃米糕的。黃米糕有包紅豆沙餡的,有裹了一層一層的紅棗的,還有包了紅糖餡的。鵬程母親端了一個瓷盆子,搬開裡屋的一口大甕子上的石頭蓋板來,用大銅瓢舀出一盆子胡麻油來,倒進了炸油糕的大鐵鍋裡。不由得又想起老家人民,四五口人一大家子一年只吃一斤裝的一瓶油來。

五寨真是個好地方。

那年的寒假裡,回到老家過年,和左鄰右舍說起我的經歷來,大家不信,說我吹牛。我也沒辦法讓他們相信我。直到兩年以後我參加工作,機會來了。

一日,從老家來了個跑江湖賣假煙的人,是我舅舅的發小。那時候的人出門在外,經濟不寬裕,住店吃飯都要花錢,投親靠友也是個選擇,自然而然就找到了我。我沒計較他是做什麼生意的,老家來人,上門就是客。況且,還是一個村子裡舅舅的發小,就用五寨的豬肉燴菜招待了他。另外,還燉了一條羊腿。此人極愛吃肉,一口燒酒,一口肉,吃得滿嘴流油。吃到興奮時,還大加讚賞我的盛情款待。實指望,他回去老家以後,能證明我曾經說過的,淳樸的五寨人的厚道是真的;誰成想,我後來知道的結果是,他和鄉親們說:“老趙家這麼好的人家,怎麼生出這麼個敗家子來?”

一個賣假煙的騙子,公然藐視五寨淳樸的民風,曲解我招待家鄉人的一片真情。真的是傷透心了。

也難怪,現如今,把做人最基本的“誠信、友善”都提倡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了。

前些日子,距離我家小區不遠的地方,開了一家五寨燴菜館,食客爆滿。按捺不住這張饞嘴和家人一起去了。我感覺一般,大家都說吃的過癮,而且便宜實惠。我想,那是你們沒有我的經歷。

飯畢,滿口五寨話的老闆送我到門口,我說:“你是會說五寨話的五寨人。”

老闆忙說:“不,不,我就是五寨人。”

他沒聽懂我的話。

我沒好意思說,其實我的意思是他的燴菜比我吃過的五寨燴菜還是差了點火候。

他不知道我在五寨呆了整整十年,五寨是我的第二故鄉。

從93年離開五寨已經快近30年了,忙忙碌碌的我只是在十幾年前回去過一次。

志誠,鵬程,還有那麼多的好朋友,他們還好嗎?

昨天在忻州體育廣場閒逛,看到了正在舉辦的宣傳五寨旅遊文化的活動,激動的一晚上沒睡好。

今日,一大早醒來,又在手機上瀏覽了五寨音樂協會張銳鋒主席的網路專訪。四十分鐘的時間看的我都顧不上起床了,也沒理會叫我去晨練的妻子,乾脆躺在被窩裡看完。

如今的五寨今非昔比,在黨的指引下,在精準扶貧好政策的幫扶下,以及在駐村幹部和廣大農民兄弟的努力下,發生了日新月異的變化。

一首大美五寨聽的我淚流滿面。

是時候回去看看了。

作者簡介:趙勁松,男,1967年生,山西原平桃園人。現就職於忻州師範學院。工作之餘,喜歡閱讀、寫作。偶有文章散見網、刊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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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女子結婚三年被打四次,丈夫一次比一次狠,這次更是骨裂三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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