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年來,自制力一直被視為不折不扣的優勢。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進行的“斯坦福棉花糖實驗”裡,研究者們發現,那些能夠“延遲滿足”,也就是擁有自制力的小孩,在未來的人生中會擁有更優秀的表現,例如SAT成績更高、受教育水平更高、身體素質更好等。
後來,自制力直接與成功相連。研究表明,自制力強的人更健康,人際關係更好,事業更成功。他們更不可能出現暴飲暴食、過度消費、吸菸、酗酒等問題。而克服誘惑也為有自制力的人帶來內在回報,他們對自己的生活更滿意,也覺得人生更有意義。
在“延遲滿足”四個大字的光環下,科學家們提出進化的依據——人類依賴農業,而種植的第一步,就是把食物埋進土壤。這種短期的犧牲儘管面臨著乾旱、枯萎和偷盜的風險,但絕大多數時間裡,延遲滿足都帶來更多糧食,推動歷史進步。如今,年輕人們不會早早工作,而是繼續在中學、大學苦讀,延遲到來的收入和自由換來的是本科或者更高的學歷,讓他們的長期收入得以增加。
然而,在最近10年,心理學家們看到了自制力光環背後的陰影。
克服衝動幾年前,在巴黎,80個人參與了一場遊戲節目的試播。他們被兩兩分組,一人做提問者,一人做回答者。主持人解釋規則:如果這對選手可以透過27輪比賽,他們就是節目的冠軍;如果回答者答錯一次,提問者就會實施電擊懲罰,電擊強度回回增加,最大是460伏——歐洲電源插座電壓的兩倍多。
試播的冠軍並沒有金錢獎勵,但絕大多數提問者都選擇對回答者施以電擊。當然,這是一場心理學實驗,回答者痛苦的表情、扭曲的姿勢都是表演。法國科學家們試圖從中找到反社會行為與反社會人格之間的關係——但結論令他們吃驚。那些在自制、自律性上得分更高的提問者,願意以更大的電壓折磨回答者。
這一項發現與先前一系列研究的結果相似,揭示了自制力的陰暗面。它或許能解釋,為何一個模範員工和好公民會做出令人失望的不道德行為。法國格勒諾布林大學的行為學家勞倫特·貝格(Laurent Bègue)解釋說,那些習慣於順從安排且社會融合度高的人,都很難做出不服從行為——而在當時的場景下,他們會更願意折磨另一個人。
以色列巴伊蘭大學的研究者利亞德·烏澤爾(Liad Uziel)假設,自制力不過是一個有用的工具,它可以讓人們實現任何目標——當社會獎勵合作共贏和與人為善,自制力高的人樂意遵守,而社會規範發生變化,自制力高的人或許也不介意冒犯他人。
他做了一個名為“獨裁者遊戲”的心理實驗。
規則並不複雜:參與者得到一筆錢,而且可以與同伴共享。從理性上講,人並沒有理由慷慨解囊,但因為人類的社會規範是合作,因而參與者往往會將三分之一的錢分給別人。
在這個遊戲裡,自制力強的人表現出一種特殊的“稟賦”:當遊戲在公開場合進行,他們分出的錢與其他人差別並不大;而當遊戲在私下的場合進行,他們傾向於把絕大多數錢都留給自己。這之間的唯一區別,就是公開場合的行為會受到周圍人的批判,而私下的場合並不會。
美國西伊利諾伊大學的研究者大衛·萊恩(David Lane)則對有某些可疑行為,例如危險駕駛、作弊等行為的人做出詢問,他發現,那些自制力更強的人,儘管做了某些不當行為,但更容易逃脫懲罰。2017年,他發表了這項研究結果,名為《自控力的陰暗面:當從事不良行為時,高自控力會導致更好的結果》。
惡意當社會規範允許,強大的意志力或許會讓人做出更加殘忍的行為。
而實驗結果證明,對那些很在意道德判斷的人來說,自制力高下並無影響——他們都並不願服從命令;而對其他參與者來說,自制力越強的人,殺死的蟲子越多。他們更願意執行要求,更能克服厭惡感。也就是說,成為更有效率的蟲子殺手。
前文所說的遊戲節目實驗也表明了一致的結果。“那些電擊受害者的人,可能是為了避免與主持人發生衝突,他們希望自己成為可靠的人,遵守自己許下的承諾,”研究者貝格說。
斯坦福棉花糖實驗(Stanford Marshmallow Experiment)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進行的心理學經典實驗,實驗中小孩子可以選擇一樣零食,或者等待一段時間直到實驗者返回房間並得到兩倍獎勵。研究者跟蹤發現,那些有自制力的孩子在後來的人生中表現更好。但後來,這項研究得到更多質疑,例如對零食的“延遲滿足”受到兒童家庭收入的影響,而非兒童的人格特徵。(圖源:cfp)
哲學家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在分析納粹官員艾希曼時曾創造了一個著名的短語,“惡的平庸性”,以描述平凡的人何以做出極端殘忍的行為。但貝格的研究結果將阿倫特的結論向前推了一步——導致人們為惡的特徵或許不是平凡的,而是被嘉獎、讚揚的。那些認真、順從的人,是一般人眼裡更合適的員工與伴侶,但這或許意味著,他們更不介意做不道德的事情。
貝格強調,在我們得出關於人性的一般性結論之前,這項研究還需要進行復制。
但起碼現在,我們或許可以不必仰視有強大自制力的人。
“在工作場合,那些模範員工或許會是從公司偷竊的人,”萊恩說。而烏澤爾懷疑,自控力強的人更有可能在群體凝聚力瓦解、權威受到威脅,或與他人競爭的時候做出無情的行為,而不顧自己的行為會如何影響他人。
如果真的是這樣,我們可能會開始欣賞那些更不守規矩、更不合群的人——他們可能會因為不可靠而讓我們時而感到沮喪,但至少在那個遊戲實驗裡,他們才是更穩妥的夥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