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過才知酒濃，愛過才知情重。你不能做我的詩，正如我不能做你的夢……”

胡適的這首情詩，無疑不是寫給他夫人的。就像古今中外文學的或其它藝術作品一樣，那些最著名的經典愛情，往往是不合法的，不合於婚姻，不合於道德。愛情好像不走正道，即使偶爾與光明坦途重合，也很快會貌合神離、甚至離經叛道。

由於愛情對於社會規範的盲目，但凡經歷過愛情的人幾乎都是傷病員。即使是那些終於修成正果的人們，也無不傷痕累累——或者，終將傷痕累累。

但芸芸眾生男男女女們，還是飛蛾投火般奮不顧身地一次次、一代代地投入愛的懷抱。為了愛情，多少人拋棄了江山名譽，多少人不惜眾叛親離，多少人揹負千古罵名——為什麼？

愛情的危險在於它的盲目

愛情的魔力究竟有多麼強烈？巴爾齊尼說，只要把一個欣喜若狂的人的個人體會與對同一事件較為嚴肅的客觀描述對照一下就可以估測出來。

他舉的例子來自那對著名的文學好朋友拜倫和雪萊。

拜倫在義大利，深受那裡女人們的喜愛和追捧。作者寫道，“他筆下的女人是何等美妙啊，全都年青，全都愛他，全都美得難以置信，有的是出身寒微的姑娘，有的是驕傲的女伯爵。她們你來我往，都來拜訪他在莫切尼戈宮的著名套間或在佐貝尼戈的單身住所，有時還會為了博得他的注意而爭吵起來。”

他還引用了拜倫寫給友人信中的內容：“我已陷入了情網，深不可測的情網”，“我敢肯定，要是我交一把匕首在她手裡，我叫她紮在哪裡，她就會紮在哪裡，如果我冒犯了她，她也會把它紮在我的心窩”。拜倫還在信中將他的“女神”形容為有著荒淫放蕩臭名昭著的羅馬帝國皇后的臉龐，羅馬神話中天后朱諾那樣的身材，以及阿波羅神殿女祭司那樣的身高和派頭……

而與他同時在義大利遊蕩、深深瞭解他的好友雪萊又是怎樣描述拜倫的豔遇的呢？

雪萊寫道，“其實，拜倫所結交的第一批義大利女人可能是天下最糟糕的。她們無知，討厭，固執，一身濃烈的咖哩味，使一般英國人很難靠近……這種女人連他的船伕也能在街上撿到。她們幾乎是直說直道那些難以出口的、在英國甚至是難以設想的事情。拜倫說他也不同意，但是他忍耐了。”

拜倫、雪萊與女人

彼之蜜糖，我之毒藥。在局外人看來，深陷愛情的人們既荒唐又可笑。所以拜倫會在義大利最糟糕的女人們那裡找到天堂，英國國王愛德華八世為女人拋棄了皇位——愛情的魔力蒙弊了他們、也蒙弊了泯然眾生，是因為愛情具備了凡人所難以抵抗的三重力量：

其一，愛情是一片激情和騷動，它使心灰意懶的中年人重新找到活力。人之初生如旭日朝陽，但活著活著，人們就疲憊了，懈怠了，打不起精神了。人們活在被分派的角色和身份裡，為了生存而不得不滿載起沉重的疑慮、躊躇、小心謹慎。人們為生計活、為老闆活、為老人和孩子活，再高一些層次，為名利活，為權力活，但就是不能為自己活。一個總是不能為自己而活的人，就是人生的奴隸。而中年人正是長期服役的奴隸，一旦他們遭遇愛情，那必然就是一場淪陷。因為愛情，他們找回了自己，重新感受到了生命的活力，他們被從命定的角色身份中“解放”出來，他們再一次自主地擁有了“真正的生活”——在這樣強大的致命的感召下，那些世俗的道德約束變得虛弱不堪，在周圍人一片驚呼聲中，他們輕率地拋棄曾經孜孜以求小心維護的一切，在所不惜。

其二，愛情是自我的滋養膨脹劑，它使卑微的人自覺重要。不要說身處底層的草根，就是權力序列中攀爬向上的人，也時時感受到自身的卑微。人與人之間只存在理論上口號上的平等，真實的關係如叢林法則一樣弱肉強食。《紅樓夢》裡的襲人因為和寶玉有了一腿，便有了“要強的心”，寶玉的愛使她超越了一個丫頭的自卑，她知道自己原來可以更重要，於是生出了要做寶玉“屋裡人”的夢想。而在丫頭眼中類似天皇老子的寶玉同樣感覺自身的卑微。他身負世家大族的厚望，要做什麼人、過什麼樣的生活完全不由自主。在日常生活中，他的一言一行無不在嚴父慈母的看管之下，在眾人的眼皮子底下，在禮教規矩之內，這樣一個重重權威之下的尊貴的奴隸，唯有在黛玉的愛中能夠自由舒展自己的天性，能夠像一個人一樣活著，這樣的愛情，又豈能是獲得官方認證的“正確”的薛寶釵所能取代得了的呢？

薩特與西蒙波娃，一對“自由情侶”

其三，愛情是人世間虛擬的天堂，它使失去人生目標的人找到現世的安慰。薩特死前他的友人安慰他：你的存在主義思想影響全世界，你的著作等身，你的一生何其輝煌！薩特說，這一切，在死亡面前又有什麼意義呢？人們尋求意義，給自己設定期必實現的目標。其實真正的意義只存在於尋找本身。那些實現目標的人，那些坐擁江山的人，那些位高權重的人，那些絕頂聰明的哲學家、藝術家、科學家以及詩人們，他們能夠憑藉出身、或者憑藉浴血奮鬥得來的經驗、或者憑藉對這個世界對人類獨特而深刻的觀察和體悟，高踞人類精神的至高點，俯視有限的人生，他們深深體會到一切權力財富才華榮譽不過是過眼雲煙。天堂太遙遠，永恆不可期，生活中最聰明最實際的態度，就是尋求現世的安慰。而愛情，恰好就是最好的安慰。在愛情中，你崇拜並且被崇拜，你燃燒同時被燃燒。沒錯，它是利劍是毒藥，但它卻也是人類所能找到的最好的迷幻劑、安慰品——上帝垂憐你們！

愛情本身並不美好，但它卻使沉淪愛河的人感覺自己很美好；

愛情本身並不永恆，但它卻使愛情中人以為自己找到了永恆；

愛情是個騙子，但凡人如你我，誰又能不活在欺騙中獨自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