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一直徘徊在貧困生標準內外,就像我現在時常懷疑自己遊移在貧困線上下。直到今天,我依然不知道那個“標準”到底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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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貧困嗎?這個問題第一次蹦到我腦子裡的時候是初中。某天班會,班主任宣佈說學校有貧困生補助,符合標準的可以先寫材料交上來。回家問我媽我們家貧困嗎,學校有補助。她說補助是吧,要啊,為什麼不要。我懂事很早,對她的這一反應毫不意外。畢竟她是那種學校讓我們給遇到困難的學生家庭捐錢,她都會說怎麼不給我們家捐我們也困難的那種人。我問她我們要怎麼說,要寫材料的。她回你就寫說,父母下崗,家裡有爺爺奶奶,喪失勞動能力,全家僅靠父親一人打零工掙錢。那時候也沒多想,照著媽媽的意思寫了一篇材料交給了班主任。之後班主任再也沒有在班上公開提過這件事,只是把我叫去辦公室,給了我一張表讓我填好交給他。
我們這一代人,小時候哪有什麼貧困不貧困的概念,沒餓過肚子,還經常吵著菜不好吃不想吃飯。每年六一兒童節、生日和過年是一定要買新衣服或者去公園玩的。如果要說“慾望”的話,大概就是班裡的同學都有一個什麼東西了,或者都去參加某個補習班了,就一定會回家跟爸媽說我也要我也去。每次我媽都會問,你們班同學都買了嗎?都去了嗎?我說是,他們都買了!他們都去了!初中有段時間,我記得諾亞舟學習機的廣告打得特別厲害,當時特別想要。求了我媽好長時間,做出各種保證,軟磨硬泡,最後也要到了手。
小時候向父母索要物品,那時我們並不知道慾望意味著什麼。圖/新浪新聞現在長大了,知道我們家當時確實不富裕,但因為父母“嬌慣”,加之我幾乎不會提出什麼過分的請求,所以他們總是有求必應。上大學之前很少有物質的匱乏感,以及這種匱乏感引起的一連串心理反應。初高中在班裡擔當“要職”,不是班長就是學習委員,深得老師寵信,貧困生補助的申請因此比較順遂。寫申請時,我並不會因“貧困生”三個字而感到自尊心受挫。一方面要感謝老師絕少公開提及,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從小寫應試作文,腦子裡的套話成千上萬,早就不過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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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大學情況有變。學校要求交一份“貧困生補助申請表”,上面必須有戶口所在地的市級民政局蓋章。得知訊息以後,就本能的想要著手準備,倒不是我認定了自己“貧困生”的身份,而是這個補助拿了好幾年,總覺得該是我的。臨近開學,我花了一天的時間填好了表,蓋到了章,為了蓋這個章一共跑了3個地方。還好辦事人員沒有為難,拿過我的表幾乎沒怎麼看就把章戳上了。我還在納悶怎麼如此隨便,就看到辦公室又進來幾個跟我差不多學生模樣的人也拿著一張紙來蓋章。原來大家都懂。開學之後的一天,我交表到辦公室,輔導員坐在椅子上,一會兒看看我的表,一會看看我,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說:“我看你穿這麼好,你哪裡貧困了?”當時辦公室很安靜,其他老師在敲鍵盤或看書,也有其他學生進進出出。這句話像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投在了平靜的湖裡,濺起的波紋一圈又一圈。時間可能靜止了一兩秒,我尷尬地笑了笑,就退出來了。
我們大學評定貧困生的程式是輔導員初選出貧困生名單,然後交給班級裡的評議小組,在這些貧困生當中,選出一等、二等和三等。沒錯,大學裡的貧困生是分等級的。評議小組由1名班委、1名團委和3名群眾組成,且一定要有男有女。毫不意外,我被輔導員剔出了貧困生初選名單,無緣下一輪角逐。在“貧困生評定”這件事上,雖然我聽說過隔壁班的班長如何暗箱操作,讓整個寢室都評上一等,以及某某人其實很有錢也評上了貧困生這種事,但我們班,至少在我看來還算公正。首先評議小組的構成就無可指摘,嚴格按照構成模式選的人,而且跟貧困生有關係的人都主動避嫌;其次選出來的人也確實平時作風就是樸素低調,為人友好;最後我們沒有公開上臺比慘。聽說評議小組開會開了好幾次,還爆發了較為溫和的爭吵,可見大家都秉持著一顆公正的心在做這件事。所以,後來我看到有學校讓學生上臺公開“比慘”的新聞,實在不能理解。經過一次評議的人都知道開會過程有多麼煎熬,所以到了第二年,這些人打死都不想再做這份“吃力不討好”的差事。而我經歷了前一年落選的挫折之後就索性放棄了申請,轉而加入評議小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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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幾份材料裡,一個女生的名字引起了我的注意。印象裡,她是陽光開朗的人。雖然這兩個詞早就被用濫了,但我絕少用這兩個詞去形容一個人,因為很少有人是真的陽光。每個人都多多少少帶點陰鬱的氣質,開心總是短暫的。而她不一樣,隨時都笑呵呵,看起來沒有什麼事情能難倒她。“陽光”這種氣質,是能夠感染周圍的人的。
身處於悲劇之中的人生,並不一定也要走向悲劇。我就是被她感染到的。所以在一堆貧困生材料中看到她的名字,我有點驚訝。她的申請材料裡寫到她父親因意外在她高中期間去世,之後由她母親一人撫養她和她弟弟。我震驚於看起來陽光的她竟然經歷了這麼大的變故。她身上散發的氣氛和“貧困”格格不入,讓人很容易陷入一種思維定勢:她的陽光不過是一種偽裝出來的“堅強”,或者她的“貧困”根本就是裝出來的。但事實可能並非如此。最後她評上了一等貧困生。用這筆錢,她參加了學校組織的赴新加坡的實踐專案。在新加坡我們進一步認識,她講起自己的事全無幽怨,說到難過的部分也只是淡淡的,但過一會兒又岔開話題恢復了原本的樣子。她跟我講得再多,我也不可能清楚她經歷這一切的心路歷程。
但我明白,一個真實的人本就是複雜而多面的。思維的惰性常常會矇蔽雙眼,認為陽光的人一定人生平坦家境優渥;貧困的人就一定要樸素低調,甚至愁眉苦臉眼含熱淚,最好是能讓其他人感受到其“不幸”,才會心甘情願地把那一份補助分到他的手上。到大四快畢業,這個女生一個人從雅安搭車去了拉薩,又輾轉到了尼泊爾。我看她在朋友圈分享一路的見聞,遇到的人,還有那些山川、雲月。她讓我這個悲觀主義者看到了這個世界好的一面,原來命運之神偶爾偷懶,也會獎勵勇敢無畏者。面對慘淡比逃避更需要勇氣。圖/視覺中國而我呢,現在倒時時感覺自己很“貧困”,尤其是面對飛往遠方的機票、擺在櫥窗的精緻符號和每個月到來的賬單。
高曉松說,人和動物最大的區別是人有匱乏感。我想他所說的“匱乏”應該是指精神上的不滿足,而他怎麼知道現在的年輕人被這個消費主義社會所裹挾的痛苦。各大品牌生產出的眼花繚亂,不停地刺激我們的感官神經,因而我們時常感覺自己很“窮”。我貧困嗎?還吃得起飯,但要去精緻優雅的餐廳還是要想一想,甚至要餓幾頓;還有衣服穿,但看到微博上採訪北京三里屯的潮人們介紹自己的穿搭還是會嫉妒;手機勉強也還能用,但iPhoneX肯定是買不起的。我貧困嗎?我應該不是貧困,是真的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