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2020#
2020年春節的前三天,我正在備年貨。母親從家鄉湖南打來電話,告訴我:他得病了,肚子腫得老大。我問什麼病?母親說:是肝腹水。我有些吃驚,呆怔住。當時在母親身邊的他搶過手機,用他一慣吊兒郎當的口氣對我說:我們老爸不捨得我,把他的病遺傳給我了!
我一下生氣了,說:你胡說什麼?如果你得病也與老爸毫不相關,你天天醉生夢死,喝那麼多酒才是你得病的元兇!不要牽強附會給老爸!
他感覺到我的生氣,收住了調侃的口吻,繼續說:我沒錢,看病看不起!我也不會問你要錢,你就買些藥寄給我,好不好?
我不置可否,放下手機。
他是我的弟弟,我們相差一歲多,因為年齡接近,從不姐弟相稱,只直呼其名。又因為他長的高大,很多人誤把他當成我的哥哥。
小的時候,我們常常打架,我伶牙俐齒,他喜歡拳頭打天下,為一件小小的事,他說不過我,就會揮起他的拳頭。有一次我們爭吵,我打不過他,撒腿就跑,他拿起小塊磚頭在後面追我。沒追上,他就耍心計躲起來,我以為沒事了,放慢腳步,突然他抄小路在我對面岀現,把磚頭擲向我,磚頭劃過我的眉骨,鮮血淋漓,我嚎啕大哭,他落荒而逃。
長大後我們不再打架,但因為彼此生活道路選擇的不同,愈發遙遠了。
因為父親的早逝,在他人生最重要的選擇關頭,缺少正確的教育和引導,而天性又虛榮,喜好享受的他在一幫損友的影響下最終走向離經叛道。
他嫌正經的工作掙不到錢,便瞞著家人偷偷辭去了工作;他常常三頭兩頭不回家,問他就說和朋友打牌去了;他喜歡身著名牌,認為這很有面子,讓他有成就感和存在感。
我們斥責他,罵他,蔑視他,漸漸地也從心裡冷漠了他,放棄了他。把目光和重心放到自己的生活和小家庭中去了。
我們各自的小日子越過越好,家庭美滿,生活幸福。反觀他半生飄蕩,孑然一人。但我對他似乎沒有半點的同情和憐愛,也未曾想過去幫助他。
多年前,他有一個相愛的女友,我家族中的一位長輩提議:讓我們三個哥姐岀點錢把他住的房子裝修一下,幫助他成個家。我們沒有迴應,自然不了了之。
現在他病了,身為他的手足,我們應該怎樣幫他?
那個晚上我想了很久。我的父親也是這個病去世的,那時的醫療條件不好,從父親得病到最後他整整抗爭了七丶八年,這是一種慢性病,現在醫療條件好了很多,而他又還年輕,求生的意念那麼強,我堅信他未來的人生之路還很長。
2020年的春節來了,一場始料未及的疫情來了,人們驚慌失措,日日關注著這場疫情的動向。
在武漢,很多普通人的家庭因為這場疫情而分崩離析,一個個健健康康丶生龍活虎的人因為染病而撒手人間,生離死別的慘劇正在上演。
我也害怕,於是天天打電話給老母親,問他的近況,讓他不要再去外面走了,別傳染上病毒連累母親。
但母親說他還是天天一如既往地在外面跑,不著家。很少回來吃飯,也很少回來睡覺,不知道他在幹什麼。
我氣的又想罵他,說他找死!便忽略了他的病,他拜託我買藥的事也置之腦後了。
三月他住進了醫院,白天打針吃藥,晚上他又跑岀醫院,讓主管醫生大發脾氣,又勸他岀院。母親和醫生是熟人,好話說了一籮筐,醫生才勉強同意。
這個時候我讓家人拍些照片給我,照片中的他很瘦,全然沒有了過去的英氣和瀟灑。我有點心痛,想早點回湘。可是手頭有事要處理,疫情期間岀門又麻煩,便擱置了。再等等,不急,我安慰自己。
三月中旬他病情突轉急下,胃口差,精神不濟,行走困難。但神智清楚,甚至還能抽菸。他偷偷在醫院廁所抽菸又讓醫生下了逐客令。
我又焦慮又擔心又生氣,可是鞭長莫及,空留惆悵。我讓母親為他請了護工,又讓母親找他談話,把他病情的嚴重性說與他聽,讓他停止作賤自己。
三月底,他的狀況更差,但他的虛榮還在,女朋友去陪他,他逢人就說女友是他的老婆,他害怕別人看不起他,這樣的年紀沒成家,沒老婆原來他是在意的。
曾經我一直誤以為他享受無牽無掛的單身生活,身邊的女人換了一個又一個,他不是嫌這個不漂亮,就是那個沒氣質,總之沒一個入他眼。即便陪他到最後的這個女友,他也數次要和人家分手,不是老母親極力維護,他們早就分道揚鑣了。
有老母親,有護工,還有我的姐姐每天去看他,他的女朋友也天天下午去陪他,而母親也勸我再等等,你孩子在家要照顧,觀察一段時間你再來吧。
便心安理得地等。4月8日,武漢解封了,大早我去買菜,準備買多點菜備在家裡的冰箱裡,然後再決定回湘時間。在菜場,接到姐姐電話:他走了,非常安靜,無聲無息地走了。
這是他出院的第二天,我們都以為他的日子仍有好長。
他很講究穿戴,每次岀門都要穿的漂漂亮亮,他也很有儀式感,對每個來臨的傳統佳節他都會重視。住院的後期,或許他感應到死神的無情,他第一次對女朋友說:如果活下去,他想和她結婚,生個孩子。他還對身邊的護工無數次地感嘆:如果上天再給他五年時間他一定好好活!活出自己想要的樣子。
可是沒有如果。4月8日早上,他上了幾次廁所,吃了兩口粉,看他還是虛弱,母親和姐姐決定再次送他去醫院住院,兩人岀門去附近的醫院聯絡,再回家叫他已沒有反應。打120急救,醫生來後檢查便宣告不治。
我一直在想:生命的終點他一定求生意念堅定,他還有那麼多計劃沒有實現,他一定後悔因為年少無知,自己選擇的一條荒唐路,導致他歲月蹉跎,一無所有。我相信以他的聰明,如果人生可以重啟,他一定會洗心革面,過另種普通的,也是安穩的人生。
可是來不及了,一切定格在2020年4月8日。
我以為曾經讓我恨鐵不成鋼,不爭氣的他已讓我徹底心涼,我郎心似鐵,不為所動。但是我發現不是,在長達半年時間裡我心裡有沉重的,揮之不去的悲傷和難過,他最後幾張照片深嵌在我心裡,那麼消瘦,無助,淒涼,只要憶起我就悲從中來。
那一天和多年不見的女友說起他來淚灑衣襟,我說我一直以為我不在乎他的,他的死與活和我無關。我的女友卻說起一件我不記得的事,她說有一年她來我家吃飯,飯桌上有他當年,正在拍拖,感情極好的女友,我不停夾菜給他,卻沒有夾過一次菜給他的女朋友,這讓我的女友困惑和不理解。
現在知道了,這就是永遠割捨不了的血脈之愛,手足之情。
我想起了小時候我們的打打鬧鬧,想起了父親去世時,尚未成年的我們佇立在太平間裡,面對父親的遺體茫然無措,想起那年我感情受挫,他知道後義憤填膺地告訴我:不要怕,如果那個男人敢欺負你,我就去收拾他!
我終於知道我那麼想他能好好活著,哪怕是荒唐地,沒有尊嚴地活著,不管他是重於泰山還是輕於鴻毛,只要活著,他就有機會改過,就有可能一切重來,哪怕只是我一廂美好的心願。
為什麼人只有面對死神的召喚時才知生之寶貴,生之不易!生之幸運!為什麼唯有真正的失去後才知自己內心的柔軟和不捨?
2020,他的離去讓我更加敬畏生命!敬畏生死!
餘生,趁一切來的及,請好好地活!狠狠地愛!加倍地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