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30日
2007年12月30日上午九點半,起靈了。哥哥端著爸爸的遺像走在隊伍最前面,我捧著靈位緊跟在他後面。我身邊的一位阿姨捅了捅我:“哭啊,你要放聲哭啊!”
我知道,此時表演開始了。不管願意不願意,我和哥哥要在眾人的目光中用力展示我們的悲傷,我們不但要哭,而且按照民間的要求,還要哭天搶地,我想象那場景就象電影中某個年輕的女人剛剛失去了丈夫時哭得那樣絕望。
我討厭這一切,在我的世界裡,爸爸已經走了,這件事情已經結束了。不管是他,還是作為家人的我們,現在需要的是安靜,絕對的安靜。爸爸需要在安靜中找到他下一個安住的地方,我們需要在安靜中慢慢把悲傷放下。
但此時,安靜卻是多麼奢侈事情,在爸爸沒有被火化之前,我們一家人都像道具一樣被一種稱為儀式的東西嚴格安排著,活著的人們都要賣力地表演著,以死者的名義,表演給旁邊活著的人們看。如果父親在天有靈,看到這一切,他會不會輕輕地笑出來?就像他遺像中嘴角那一絲不易察覺的嘲笑?
我會哭得淚流滿面,可我不會大哭大喊,但是現在,我被人們規定了開始哭和結束哭的時間,甚至哭時的音量。不管我多麼討厭這一切,但我必須按照他們的要求去哭。
眼中的淚水是我真實的悲傷,大聲的哭喊是儀式裡的要求,我在一半真一半表演中抬著靈位慢慢地下樓。那兩個負責攙扶我的女孩已經站在我一左一右,因為她們的攙扶,我反而走得趔趔趄趄。
昨天,那張A4白紙片上冷冰冰的名字在今天開始各司其職,忠實地履行著任務,震天的鞭炮響了起來,白色的紙錢彷彿嘩嘩的雨點飄落。
走出家屬樓門口時,一身白衣的哥哥高高地舉起那隻破瓦罐,他雙手定定地在空中停了一會,那個動作帥極了。忽然,瓦罐“怦”地摔成碎塊,隊伍繼續前進。
必須承認,這次喪葬的組織工作非常出色,每一個細節的轉折都被安排得井井有條,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應當坐在哪部車裡去殯儀館,一切都有條不紊。
爸爸一輩子老實、忠厚、對工作兢兢業業,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大好人,在追悼會這一天,爸爸的為人再一次得到印證,來為他送行的人有一百多,除了學校裡的老師,還有十多個人專門從西安趕過來,他們是他當年的老戰友、老同事。他們中的很多人有十多年沒有回到小城銅川了,因為爸爸,他們都回來了。
今天很冷,零下八度。我穿著一層厚襪子再套著一層羊毛襪子,站在殯儀館外面時,腳仍然凍木了。我被攙扶著慢慢走向裝著爸爸遺體的玻璃盒子,他的身體上覆蓋著黨旗。
我越走越慢,想看他最後一眼,但我又多麼怕看到他。玻璃盒裡的爸爸被精心地化了妝,眼皮上甚至有淡黑的眼影,我真的不認識他了:在醫院的日子裡,他全身浮腫,右半邊臉腫得像塌塌的氣球,我已經習慣了他浮腫的樣子。
經過在冰櫃裡的冷凍,他瘦回本來的樣子,我完全認不出臉瘦如柴,依然微張著嘴巴的爸爸。他一直極不喜歡那種頂上有一截小辣椒的帽子,但是一套壽衣裡配的就是這種滑稽的帽子,死了的他無力決定自己的穿著,他只好戴著平生極討厭的小辣椒帽子,被覆蓋了黨旗,僵僵地躺在那裡。
學校的書記致悼詞,校長緩慢地念著父親的生平:“他是全國優秀教師,他享受國務院津貼,但他淡泊名利,他高風亮節,他兢兢業業,他......我們失去了一個好教師,家庭失去了一個好父親......”所有最完美的語言都鋪灑給了玻璃盒子裡那個戴著滑稽帽子的老先生。
我麻木地聽著這一切,所有這些詞語對於我都不重要了,不論人們把父親吹捧到天上去,他也不可能回來了,再也不可能坐在沙發裡,一邊喝著他喜歡的茉莉花茶一邊笑眯眯地和我聊天,我再也不可能和爸爸坐在一起,用天津活和他說一下午的話。
我再也不可能看到廚藝精湛的他繫著小花圍裙,花白的頭髮一顫顫地為我包一咬一兜油的餃子。爸爸,記得2007年初,我回家過年時,你還答應過我今年一定教我包韭菜盒子,做炒麵,蒸包子......我還沒有學會你的這些手藝,你怎麼能就走了呢?
向遺體告別後,所有的人排隊走向我們一家人,輪流同我們握手。所有的人都紅紅著眼睛,抽泣著。
此時此刻,我哭得像狂風中的樹葉,哥哥和媽媽都在放聲痛哭,我不敢看他們。我明白了為什麼要安排六個人分別攙扶我們,不然,我真的會倒下去。
輪到家人最後看一眼遺體時,我想撲到那個玻璃盒子上,離父親近一些,再近一些,但攙我的人使勁把我拉回來了。
我就這樣,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那個大廳,永遠與實體的父親告別了。馬上,他就會被推入大爐子裡去燃燒。
我和哥哥被要求跪在一處香案前,上面擺著遺像靈位和各種供品,香案後是幾十個等待被燃燒的花圈。他們要求我們不斷回頭看著那隻大煙囪,只要那裡冒出黑煙,我們就開始燒紙,其他人開始燒花圈。
黑煙嫋嫋地升起來了,就像中學時好奇的哥哥看到的一樣,我和哥哥開始燒紙。他們說:“你們必須對父親說話,不然他會在夢裡找你的。”
我流著眼淚對父親說:“爸,請你不要擔心我的生活,我一定會照顧好自己,我和哥哥一定會對媽媽好。爸,請你走好。”
我永遠記得今年12月3號,當我第一次回到銅川看望病重的父親時,他在那個依然清醒的上午同我說的那段話。
那時,病房裡難得只有我們兩人,空氣裡充滿溫暖的安靜,就在這時,父親努力側側身,久久地看著我,慢慢說:“我有話跟你說......家裡的一切都讓我放心,只有你的個人問題讓我不放心。如果你總是這樣一個人生活,到老了誰來照顧你?”說到此,他突然眼睛紅了,哭起來,乾癟癟的臉變了形。
那個上午,我心如刀絞,我沒有想到父親走時會這麼不捨和難過,不捨的原因恰恰是因為我。任憑我向他一千個保證,也無法讓他相信我會過得很好。
我感覺如此虛弱和無力,這麼短的時間,我怎麼才能找到一個合適的男人讓他終於對我放心呢? 我一面空洞地安慰他,一面和他一起抽抽答答地哭。
在父親快走時,我一個人生活已經很久了,沒有男人照顧我,沒有固定單位的我過著流浪漢一樣揹包旅行、四外雲遊的生活,思想傳統的父親永遠不可能對我放心。這是我面對天上的父親最大的愧疚,今生,我都不可能彌補了。
煙囪裡的黑煙繼續飄著,熊熊火焰把花圈和父親的一些遺物全部吞噬了。我燒完了紙,還低著頭楞楞地跪在那裡,我想一直這樣跪下去,跪下去,那樣我心裡會好受一些。
但是身邊的他們硬把我扯了起來,而且迅速把我身後的七尺長布繞到腦前,打了個結。我不明白這個細節又呼應了民俗學中哪一個講究,反正我是木偶,我隨他們擺佈。
追悼會之後是盛大的宴會,我們在學校附近一家比較體面的飯店擺了九桌席,雞鴨魚肉讓人眼花繚亂。
據說,紅白喜事之後都是要大吃一頓的。在農村,辦白事時,吃的是流水席,全部是燉菜。而在這裡,就是豐盛極了的大餐。
記得我多年前看林語堂的《吾國吾民》,在談到中國人的國民性時,他說中國人是極其幽默的,最能體現中國人幽默感的地方就是他們對待葬禮的態度,他們吹吹打打,大吃大喝。如果不看那一片白色的孝服和一口棺材,人們很難區分出這到底是喪事還是喜事。中國人的幽默感,我在父親喪事後的宴會中完全感受到了。
從西安趕來的老同事們與這個學校裡的老師多年不見,他們彼此中大部分人也是多年不見,因為這場追悼會,大家從不同的角落裡飛奔回來,竟有了一個意外見面的驚喜場面。
宴會上充滿著老朋友們重聚的歡喜和熱烈,大家拼命擁抱、大呼小叫、喝得滿臉通紅,發著酒瘋,說著胡話,一切都看上去那麼快樂、祥和、溫暖。
我什麼也吃不下,坐在桌旁一言不發。環顧著身邊狂歡得幾乎失控的幾張酒桌,我淺淺地笑著,心裡對爸爸的在天之靈說:“多好啊,老爸,你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引起這麼多人的注意。因為你,這麼多的老朋友終於都聚在了一起。因為你的死,給了大家一個多麼快樂的團聚啊。”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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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馬拉雅: 微型法語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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