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接上回。
我自小聰明而敏感。老家管小孩懂事叫立世,哥哥小學時親屬見面就說:這孩子,好,立世早,小二,嗯,頑皮。我知道頑皮就是不懂事的意思,心裡不服。不過他們說的真對,而且對了很多年,哥哥像是生來成熟,而我則生來彷徨。成熟從未真正屬於過我,一直到現在,老婆都說我不夠成熟,像個孩子。聰明而敏感的人最重細節。
高一我們四個班,平房,一順水兒的,東頭兒一班,哥哥在一班,西頭兒四班,我在四班。
我們大了,家裡經濟還是照舊,花銷卻多了,爸爸媽媽日漸艱難,家裡的空氣也日漸凝固。人成長的重要變化就是越來越要自尊,而讓你拼命要自尊的原因一定是自卑。中國曆來是“笑貧不笑娼”的,窮是老輩人集體的揮之不去的夢魘,我和哥哥也一樣。
我們大了,每天經過“繁華”的鎮裡,校園裡也大都是花花綠綠的襯衫。我喜歡讀課外書,尤其文學文藝武俠方面的,家裡原來有一套【射鵰英雄傳】,不知被我們爺仨兒讀了多少遍,書皮沒有了自是正常,每一冊的第一章都剩三分之幾,不耽誤事,讀完前本,中間自行腦補,分毫不差。前陣子和老朋友喝酒,同年的,還拿這個吹牛來著,他考我犄角旮旯的,我也一絲不差。書中自有千鍾粟,可解餓,書中自有顏如玉,可想象。書裡紅男綠女很多,俠義柔情也很多,都很瀟灑,我的自尊,也高脹了許多。
我們家春夏秋的菜是“經濟作物”,是拿來換老頭票白米的,自己吃的很少,除非種的是“滯銷品”。市場經濟時代,你不知種什麼能多賣錢,尤其我們家,爸爸是教書能人,農活也厲害,他十二歲生產隊“扶犁”,跟大人一樣掙公分,“經濟”卻是弱項,媽媽聽爸爸的。那時東北的農村,過年沒過到“二月二”就要收心養性了,那時就要定好春菜種什麼的,新年經濟第一炮,是一年信心的保證,時令不待人。每到那時候爸爸就憂心忡忡的,煙量激增,不喝酒,喝了酒人不清醒。村裡有幾個種菜能手,這個時候大都買好酒菜待在家裡不太出門的,偶爾出門,有人問起今年種什麼,都是諱莫如深,“我也是瞎弄”,所謂天機不可洩露,佛曰,不可說。
我們家冬天的菜是地窖裡氧化的,白菜,蘿蔔,地瓜土豆子,偶爾有些甜菜旮瘩,深秋挖地窖放進去,到開春十斤的大白菜就變成了三四斤,菜搞出來總覺得有股爛味兒,滿屋子都是,怎麼也散不淨。媽媽炒菜水平一般,不是一般,是真的不能恭維,油鹽醬醋又放的極少,剛結婚時生產隊油鹽定量的後遺症,到現在也是。
這是生長在江南水鄉的人沒法理解的!前天讀麥家的【人生海海】,苦大仇深的,很深刻。不過我是北方人,讀起來多少還是覺得有些矯情的。我定居南昌一十六年有餘,江南的酒友也有些,有時喝酒和我訴苦:小時候是真苦啊!沒菜吃,天天吃魚。我真想讓他們直接滾出去。
剛才說高中四個班,東頭是哥哥,西頭是我。白米斷貨(我們村及附近都是旱田,白米需要拿錢買或拿東西換),或是無有可帶之菜時,我倆就不帶飯,怕拿出來跌份,人在外,帶自尊心就夠了。中午午休,學校有電鈴,高中就是牛掰。我的新同學們開始午膳,通勤的開啟熱飯盒,就是前文說的鋁飯盒,寬裕的也使鋁飯盒,肉魚飄雪;住校的三三兩兩鶯鶯燕燕,踱步食堂。東頭是哥哥,西頭是我,門口曬太陽,有時互相喵幾眼,不說話,像是秦瓊敬德,家鄉土話管“敬德”叫“敬DEI”,讀三聲,就是離的偏遠些。
開學剛到班裡我只認識兩個人,一個我同村的石匠的女兒,奶奶家前院。石匠姓潘,山東人,禿頂闊臉,下巴車(下顎)比臉寬,說話,尤其是急眼了罵人,一股“棒子”味,我聽不懂。村子裡有兩種“棒子”,就幾家。一種是朝族人,“高麗棒子”,我們土話叫“高賴”,朝族人褲襠大,冬天差可拖地。家鄉話說倆人打架一個慫了,就說“高賴褲襠,堆了”。朝族是高麗棒子,歷史淵源,我沒任何色彩。山東人褲襠也不高,不信你看看【闖關東】,被稱“山東棒子”,實是“山東梆子”被土話了。窮人只會欺負窮人,玩笑也一樣,自古貧富少相宜,窮人沒機會。大家說“棒子”時都是笑呵呵的,石匠也憨憨笑。吵架時決不能提,會流血的。
石匠家有條狗,黃毛黑嘴,人高馬大,不對,是狗高馬大。小時去奶奶家玩經常攔我路,哥哥一起時沒事,可終究不是時時一起的,終被它在腿肚子上咬了一大口。狗兇你,你不能跑,你一跑它就更威風,要像魯迅一樣,棒打落水狗,更別說咬人的狗了。我當時還在小學,課本里還沒魯迅這篇文章,自是不知。石匠會畫符,拿張小紅紙兒,不知畫了些什麼彎彎曲曲的,讓我晚上睡覺放在枕頭下。我再見了他家人,連帶女同學,就會想起被她家狗咬,距離自遠,到高中也沒熟起來。
另一個是我四年級到初中的同學,就是前文說民風彪悍的村裡的,他在他彪悍的村子裡對我算好的,不過當時不是很熟。他不彪悍,畫畫好,當時少有水粉蠟筆,他就畫鉛筆畫,水滸傳有肖像本,他畫的和書上比一模一樣。毛筆只寫草書,筆走龍蛇,歪歪曲曲。還愛刻字,上課經常藏在桌子底下刻東西。當時的小學老師叫周雅芳,老公是帶大蓋帽的,白衣白帽藍褲子,帽子帶紅邊,不知是什麼種類。周老師指點過他畫畫,推薦去鎮裡參賽。他爸爸我見過幾次,方口方臉,手大腳大,一看就是憨厚的。認定了他兒子是日後的文人畫家,也是跟我爸爸供我們唸書一樣,褲子卷駁刀,全家節衣縮食,給他買紙筆墨紙硯,文化課差不多就行。這些我不是很羨慕,我羨慕的是他不用怎麼下地幹活。農忙假我在地裡和哥哥跟成人一樣用青春的汗水澆灌生我養我的土地時,他在家裡水墨江南,累了院子裡給花澆澆水,活脫一個少年現代版的靖節先生。
唉,青春的我是這麼的好逸惡勞,貪嘴兒圖欲!生活的不幸,大半是源於自己的攀比!人生不能回頭,這普普通通的話裡蘊涵了多少無可奈何,多少悲催!
高中他沒念到一個學期就退學了,好像是要考技校。再後來是高中同學會前一年,他聯絡到了我,像是做了什麼銷售,特能說,電話里人就很跳躍。歲月是把殺豬刀,殺豬也殺人,能殺死你所有的藝術細菌,讓你只剩下吃喝拉撒。同學會我沒去上,自己醉了兩晚,在QQ同學群裡潛水,只看,看他們上傳聚會的照片,自己對號入座,看他們聊天,依舊鶯鶯燕燕。我不說一句話,一是我沒參加,突然說話,怕破壞氣氛,二是不敢說,怕沒說就哭了。QQ人生,一潛許多年。他去了,聽說好多人不記得他。再後來,到現在,沒聯絡了。
其他同學都是嶄新嶄新的!十里八村的,三四十里九村的,還有很遠的外鄉鎮的。啊!我的新同學們!這才是那個年代作文的寫法,沒啥事兒一定要啊啊兩句,人麻溜就精神了。除了鎮裡的我家最近,他們大半是外鄉或遠村的,我是半拉(la三聲)兒坐地戶,半個主場。能明白我說的意思麼,呵呵。
新同學有帶著紅邊白色大蓋帽白衣白褲帶紅褲線的爸爸開車來送的,威風凜凜,後來我才知道是縣裡客運站的站長。有騎著變速腳踏自己來的,有穿著西裝西褲皮鞋鋥亮的,女生都特別漂亮,其中幾個穿著“喬其紗”,那個年代是富裕的象徵之一。有個女生穿著套裝,跟【少帥】裡張作霖就職大元帥時的款式一樣,後來知道她小學初中都是鎮裡學校升旗的,大眼紅腮,瓜子臉,白衣白手套,小紅皮鞋,走起路來吧嗒吧嗒的,英姿颯爽。剩下大半是一個色系,“的確涼”,“迪卡”布,就那幾種顏色,閉眼都能想象得到。跟我相似的,應該也有幾個,我暗暗的想。
外地同學是住校的,集體宿舍,她們大多數很快打成了一片,嚶嚶耳語,馬瘦毛長,風光一片旖旎。這讓我很憤懣,包括對宿舍。
我當時是有多麼滴想離開家裡體面的住進學校宿舍跟大家集體集體啊!人在集體,卻沒有感覺到集體的溫暖,不是說社會主義大家庭麼,我的無產階級友愛弟兄姊妹怎麼還和初中一樣和我保持距離呢?我小學四年級到初中整整孤獨五年啦,那時我在外村讀書,外村彪悍,哥哥在別的外村,我孤獨,可現在呢,我已經是半個主場了,咋還是濤聲依舊哩!
午膳後的同學仨倆一夥兒的回來,經過操場。操場很大,比小學初中的都大的多,一個水泥的主席臺,也叫領操臺,有幾根旗杆,旗子沒風時蔫頭搭腦的,有風時獵獵作響,古人講風代表時運,真沒錯,好風憑藉力,送我入青雲。四副籃球架,每個籃球架子後面壓著一條大青石,黑黑的地上還有些依稀的石灰印兒,有些坑裡填著爐渣。
我孤獨憤懣的情緒終於找到了釋放的地兒。
86年NBA進入中國,中國7080的籃球少年開始有了恣意撒歡的機會。91年,魔術師約翰遜染艾滋病退役,70後一片嚎啕;喬丹第一次帶隊公牛進軍總決賽,G1被虐,G2完成後人說的“THE MOVE”,就是“空中換手”拉桿,最終4:1奪冠,喬丹獲得FMVP,70後一片雀躍。多年後不知有多少人拿科比詹姆斯和喬丹比哪個厲害,撕罵經年,好像科比仙逝後淡了些。我身邊就有好多喝酒瞎嗆嗆的,8090後沒看過喬丹直播,心內無感,能理解。我同樣喜歡科比詹姆斯,科比仙去我愣了一個早上,但和喬丹比,飛機上吐唾沫——遠去了,沒有可比性。這一年,我正青春,高一。
課堂裡,我有點好動,但我是好孩子,好學生。我是學習委員,不是因為我學習拔尖,高中時代我只能做到班級前五名,是因為初三時我是學習委員,老師們歷來又願意講傳承,就先讓我做了,後來憑成績,我就解甲歸籃球了;前面皮鞋鋥亮西裝西褲的當了班長,直到畢業,確實厲害,經濟就是能造就好孩子,呵呵,現在的好多家長還是這麼覺得的;“元帥服”是當然的文娛委員;體育委員是一個鎮裡的,姓巴,這個姓很少;到勞動委員時有點冷場,後來只有一個人自薦,長春那塊的,也是農村,搭眼就覺著是老實人,叫李長春,名字賀亮,國家高管的名字。呵呵,國家大社會,班級小縮影,從選班幹部上一看就知道是符合國情民意的的。
我是英語課代表。英語老師叫胡靜,女的,剛師範畢業,矮矮的帶個大框眼鏡,臉上永遠都是紅撲撲的,有顆痣。我後來猜想,應該是我比較好動的原因讓她注意了,才叫我做了她的課代表。現在想起這是我這輩子最榮光的職位了,畢業北漂,後來南漂,做到公司設計部經理,總監,一人之下,百人之上,也沒覺的榮光,無非人前飄飄然,多賺些錢,沒勁。
胡靜是我們班所有人的良師,好朋友!有一個算一個。她對我們從不大聲,隨時解疑,主動談心,她是我們那時全班的情感導師,那時還沒有這種詞,男女生心裡有事,情緒高漲低落,都找她,有時不用找,她看得到,更感覺得到。我們的班主任叫李雲波,教物理,嚴厲潑辣,物理成了我們全班人的弱項,牛頓的東西,不是誰都能弄明白的,另外物理老講磁鐵效應,同端排斥——她對胡靜有些嫉妒,班會時會有所指——她一樣的愛我們!我生了小孩就知道,我嚴厲的愛使他有些怕,跟我有距離。
胡靜也住校,學生宿舍把頭的幾間是老師宿舍。週末回家,回來帶好吃的給大家,不回家,和大家一個戰壕,同呼吸,共命運。不好才怪!大部分同學都直呼她名字,只有少數通勤生叫她胡老師,大家都覺得叫她名字順理成章,而且是個榮光的事兒。能當上她的課代表,和大家一起叫她胡靜,常小二子我還是個通勤生,看官,你們說我榮不榮光?
榮光完小二跟您諸位說聲對不起,因為說她,一定要講長些。
開篇說過,我自小家窮,自卑而自尊,聰明而敏感,又鍾情文藝,應該能讓諸位看官們想象到我的些許性格了。這性格在八九十年代甚至2000年之前還能湊合,而在網路時代,改革開放三十年後的變化,是坐著火箭的速度來的,讓我這種人傻傻的搞不清楚。
99年我大學畢業,半年打工,吉林臺資亞森木業,前身吉林老木器廠,也是一段歡愉,容後再講。後待業在家,傻比比的等待畢業分配,誰讓我是中國最後一代“鐵飯碗”的傳承者之一呢!2000年徹底死心,北漂,現定居南昌,我一直去家千里之外,中間亦喜亦有悲。賺錢原來還不錯,談不上發展,自用小康。07年爸爸過世,我的天塌了下來。我還沒結婚,爸爸沒見過我老婆。媽媽世物不清,哥哥僅長我兩歲,東北教育機制陳舊,他也在摸著石頭過人生的河。歡愉短且暫,像流星,彷徨恆久遠,像鑽石。
此後我一直活在不斷的質疑自己,肯定自己,和矯正自己之間,在和自己及周邊的對抗中躥來竄去,像個猴子。我陶醉於用自己看似高尚實則廉價的服務換來的票子房子裡,徜徉於高檔酒肆歌廳會所,品茶下棋越野露營,雪茄小曲兒電影小酒兒伺候,用以領導土豪桌前暢談嘔吐,覺著改變了自己的貧寒而心內歡喜臉上卻故做淡然狀。懷疑自己的聲音每每都在,每每卻也敵不過物慾湍急。渾不知距己心遠去如斯,終歸春夢一場。
回來,籃球還沒說完。
少有午飯的我還是精力充沛,剛上高一的我仍是孤獨。除了下雨和冬天下雪,我又開始摔籃球,連載前面講過初中摔了三年。高中有早晚自習,通勤的可以不參加,鎮裡學校體察民情,會考慮農村農務。於是我早早來,比早自習的同學都早,我是來打球的。早課一場,中午一場,晚課一場,只風雨有誤,球藝本好,這會兒經常和高三高二的初三的(我們學校初高一體)高手有球癮者切磋,功力大增。常常是混合著一身的泥漿煤渣汗水鈴響才回到教室,繼續做好學生 ,即使有時覺得是為爸爸,那也是我的本分。我聰明,願意讀書,上課做作業又從不偷懶,學業還不錯。爸爸看我早出晚歸的,老懷大慰,我也竊竊自喜。
人常說,努力與幸運成正比。沒想到我對籃球的努力熱愛成了解救我的孤獨和我親愛的同學們終於打成一片的鑰匙。
年級內籃球賽,我們高一四個班,捉對兒來回廝殺。
我班按電影裡算是文藝班,吹拉彈唱,象棋舞蹈,寫詩做文,踏青夜宵,儂情我愛,不說就羞,倚窗孤獨,煙霧繚繞。那兒三個班就知道上課,打球,下課,打架,粗魯,呵呵,王婆永遠只賣自己的瓜。當然,這些是後來才百花怒放的,剛開始,我們大家還都很矜持。
我們班在校領導老師那裡是令他們喜憂參半的!
學習呢,整體還不錯,就是,嗯,就是“靡靡之音”什麼的搞得有點多。語文老師說的,他是高一教研組組長,他外號“永吉三中蔣大為”。我爸爸從不聽鄧麗君什麼的,他就聽李雙江蔣大為李谷一郭蘭英的,以及所有的紅歌,我現在還有他的一本歌曲書,有五六公分厚,專門唱毛主席的。粵語的,流行的,他萬難接受,也不准我聽。後來的毛阿敏他覺著還行,總政歌舞團的,起碼正統,他帶著豔羨的目光看著毛阿敏的軍裝告訴我。
爸爸二胡一絕,江河水,蘇武牧羊,賽馬,廣東音樂喜洋洋,江河水一般不在人前拉,怕旁邊哭。爸爸一輩子的最大夢想,就是在哪怕是縣裡的宣傳隊裡有自己一把交椅,翹著腳拉二胡,當然拉二胡也必須翹著腳。由於出身黑五類,(我爺爺中型地主,我爸爸十二歲那年過世了,前面(一)講的爺爺是奶奶改嫁的爺爺),政審不過關,一直沒機會,別看爸爸小學沒畢業,文化課自學考過了。等到不講成分了,宣傳隊全國解散了,至於文工團,那就真的不能做夢了。
鋪了這些前陳諸位明白我要說什麼了吧!我們班有點小資本主義的“毒”。
我們班那時男唱齊秦鄭智化羅大佑,女唱葉倩文林憶蓮。年輕時代,星星點燈。別哭我最愛的人,何不瀟灑走一回。要不就是“徘徊叢林迎著雨,染溼風中的發端”什麼的,這首歌,我永遠忘不了,是前面講的縣客運站站長的女兒唱的,雖然我許多年不聽流行改搖滾民謠外文古琴了,唉,又嘚瑟了,狗改不了吃屎,人免不了裝叉。
高一第一學期元旦班級聯歡會(後面詳表),我人生中的第一次聚會,前面說唱歌的,姓趙,我叫她玲姐,後來回縣裡去找她,二話不說,讓他老公靠邊站開車拉活去了,找個小攤兒冰啤酒小肉串兒,跟我喝了一下午,完事跟我直奔長春找另外幾個姐姐去,因為她也沒參加高中同學會,太重情,反而不敢去。
那天到了長春,我們兩男四女,男的叫阿堅,女的我都叫姐,上學時就這麼叫的,大姐李秀珍,兩個玲姐,一個紅姐,本來五個的,一個朝族姐姐,李粉姬,朝族名字叫“布那兒”,在南韓,實在是沒機會見面。
我本班男同學好的少,外班倒是有好幾個,哥哥班有倆,當時無感,眼裡看不見他們,後來一個跟我一起補習,情深義重,一個和我一個大學,後來很好,都是一輩子的朋友了。二班一個,因個小事,你們猜是因為啥,不理我快大半輩兒了,聽說現在吉林武裝部。三班一個,阿滿,警察,應志得意滿了吧!我最念他,他最照顧我,和我哥一樣。當年我最惡警察,尤其是原來東北的,不說原因了,回老家看他時,因對警察看法不同言語上刺傷了他,其實我悔得緊,嘴上卻絕不肯明言。看書多了,那時沒有成功勵志書,我越來越喜歡黑白二色,儘管職業是設計,年輕沒毛,口下無德,一入紅塵許多年,沒少吃虧。楊不悔!
許是我們班男生都太有才情所致,文人相輕,又或是磁鐵效應,哈哈,整個班級跟我最好的男的就倆。一個掰了,再開學寫道歉信給我,心裡都記著呢,後來倆人又相互端著,一直端到畢業,這些年不想端著了,又見不著了,可能這就是人生吧。聽說他在天津,搞物流,他也沒去同學會。
另一個叫阿堅,就是剛才喝酒的那個。那時候港臺劇看多了,(義不容情)裡的靖哥哥叫阿健,溫兆倫穩坐奸角第一名的原因就因為這部劇裡他演了阿健的弟弟,叫“阿康”,覺得人家叫得很文雅,大家就阿來阿去的叫,我小名小二,後來人都叫我阿剛,年少虛榮,可見一般,港臺小資的毒,命中了我的全部。我們班四個叫剛的,高一組老師們集體給我們命名為四大金剛,風流瀟灑張明剛,能說會嘮徐榮剛,蹦蹦跳跳常志剛,溜溜噠噠田曉剛。分文理班的時候有個自由選擇期,下午有兩節課自由選修課程,上完統一回原班。學校也是第一次搞,班主任有時也鬧不清我們在哪個班上什麼課,那段時間我們四個趁機經常集體逃課去隔壁職校打球,田和徐不會打,也跟著去看。幾次回來時遠遠的看見班主任站在班門口等我們,忐忑可想而知。開班會班主任就罵“什麼狗屁四大金剛,我看是瓷缸子,尿缸子”。現在想聽罵,找不到人了。我對於蹦蹦跳跳實操還可以,做名號我還是更喜歡風流瀟灑些,可我們的社會人是要被他人認可的,我又為我不喜歡他們給我起的名號有些得意,呵呵。
六人聚會,後來中途又來了同在長春的兩個男同學。聚會不能沒有酒啊,幾個姐姐平時不喝酒,卻紛紛說“阿剛回來了,我們都喝白酒吧,不喝啤酒,啤酒太虛,不是我們姐弟喝的”,我酒量不錯,沒幾下子卻醉倒了,開始不吐人言。哎,丟人都丟到她們跟前了,第二天我卻沒那麼羞愧,像小時候跟哥哥“涵臉”一樣,“涵臉”,土話,撒嬌耍賴的意思。姐姐,我叫你們這一輩子。
席間大家一起說到了胡靜。
我在南昌空閒時常一個人喝酒,想從前。基本都是高中的事,想想就受不了。畢業分開前基本沒電話,對,我說的就是座機,玲姐家裡可能有,但她唸了第一學期就回縣裡上班了,後來往來不多,她上班,又不願影響我們學習,只回學校看我們一次,我也跟著大夥去過她家一次,但我沒她電話。QQ也是後來才有的。聽說網上可以“人肉”,我就經常去QQ裡搜,人名搜不到,就搜永吉三中。天見可憐,竟被我搜到了三中我班的同學群。群裡就倆三個人,群主是個原來不愛說話的女孩,姓劉,真的好有心,我好感激她,真的。裡面有胡靜的名字。
當時是半夜,我一見胡靜的名字,半醉間有些瘋了,去被窩裡搖我老婆,跟她說我找到高中老師了,老婆雙眼迷離,說好啊好啊那你和老師聊天吧!老婆比我小著四五歲,老家湖北農村的,肩不擔擔手不提籃,農忙時在家裡做包子給岳父母,她沒我這種經歷,不明白我為什麼這麼激動,我理解。
我馬上加胡靜,要寫留言透過。我就拼命寫,寫了好多條,其中有一條是“我可找著組織啦”,天光實在是困急了才睡覺,就想聽一聽那個小企鵝咳咳的聲音。幾天過去了,QQ每天都掛著,企鵝的咳咳聲卻始終沒有來自於胡靜的。大概一個月,胡靜終於接受了我為她的好友了,回覆我“你終於出現了”!我無比激動,我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她沒忘了我。我和她聊天,沒完沒了,問她要電話。她就回我幾句話,都是間隔許久,也不理我要電話的茬兒。再後來,她一句都不回我了。我不明就裡,思來想去,我總會回老家的,到時找同學去找她,我就不信我找不著你,胡靜,老師。
我和阿堅和姐姐們酒桌上說了這些,說不全,嘴巴永遠沒有文字厲害,嘴巴說完,沒了,文字呢,可讓你丹心照汗青。她們也沒有胡靜的訊息,都說以為相互間的你我他會知道呢!就定下讓阿堅找到她再通知大家夥兒,阿堅是聯絡站站長的萬金油,和誰都搭顧得上,剩下我們無論男女,都是鐵板一塊。阿堅說了一句好,又加了一句:也可能人家有事不想跟人聯絡呢,到時候自己就出來了。
歡愉短且暫,像流星,彷徨恆久遠,像鑽石,前面用過這句話。鑽石原來有句廣告,攛掇男人買鑽石送給愛人的,流行很多年:鑽石恆久遠,一顆永流傳。我覺得鑽石跟愛意狗屁不相干,都不如直接給錢,鑽石八心八箭,情感只有一顆心。我們灑淚而別!
幾天後我回南昌,有設計案子要做,業主在等我,別前留給阿堅1000元。青春慌張,青春彷徨,青春有疤痕。我大學時打架,政治老師借我幾百塊錢,也是女的,我讓阿堅買點東西去看她。途中,玲姐打來電話,我以為是跟我惜別,她哭了,半天才講話。她們找到胡靜了,現在去送她,她死了,癌症。我一下子明白了胡靜QQ上為什麼不跟我聊天也不給我電話了。那個孫子阿堅早就知道,胡靜他們一直有聯絡,胡靜不準人來看她。我放下電話,給阿堅發了訊息:那錢先幫我給胡靜家裡吧,我不去看她了。
寫到現在是早上5:43,又是天光了,我停不下來,邊哭邊寫,我怕我忘記,不能連貫。我就是個傻缺二百五,就知道賺錢喝酒,這輩子沒幹明白過一件事情,爸爸也是我走後幾天去世的,他死我也不在跟前。
回昌後,我把高中時的信件拿出來翻看。我小學初中高中的日記本,筆記本,信件,賀卡,我北漂前裝在一個塑膠帶裡面給媽媽,叮囑她一定給我留存,我結婚沒在吉林,爸爸沒有了,也沒在湖北,自尊心不答應,在南昌結的婚,媽媽哥哥嫂子大爺一起來的,媽媽把這個塑膠袋子給我帶來了,塑膠袋子都沒動過,黑乎乎,油膩膩的,我哭了,我經常哭,就是這麼特麼的沒出息,估計是小時候奶奶罵我罵的,“洗腳跟的眼淚,沒完到了”。我的媽媽一輩子不會講漂亮話,一個耳朵聽不見,另一個聽得清一半,耳機不帶,她說疼,她說不帶就不會帶,我說話和她要很大聲,電話裡永遠是她說她的我說我的,久了我不耐煩,媽媽卻是最疼我的人,只要是兒子告訴她的事,她能辦到就永遠能辦到。
我一輩子也只有高中和大學前兩年有信件和賀卡,我們叫賀年片兒,不是過年送的也叫賀年片。東北兒化音很重,兒化音不是北京人獨有的,炸醬麵也不是,跟東北比炸醬麵,老北京,沒戲。小學初中沒有距離感,大學後來有了網路,沒人再寫信了,但還會有人死於心碎,高曉松雖廣聞博見,卻未必真正懂得心碎,矮大緊可能會懂些。
胡靜只給我寫過一封信,還是在高一她是我的先生時。楊絳是先生,我們的胡靜也是先生。沒有信封,只一張信紙。她英文很美,是我在班上越來越沉默寡言時給我寫的,給我打氣,差不多同時候,玲姐也給我寫過一封鼓勵我的信,稿紙寫的,疊個方勝。時間過得很快,高中第一個學期就過去了一半了,農忙假如期而至,雷打不動。放假的前一天我收拾課本,發現她們的信夾在了我的書裡——陪了我這許多年!
胡靜寫完了,籃球還沒接上。籃球沒接上時我就還沒和我的親愛的同學們我親愛的先生們混成一排相濡以沫呢!就沒有剛才說的這些。
我知道筆墨長了,王母娘娘的裹腳布,不合當下的時宜,當下是快餐文化,我曉得,可我就是不想把胡靜分成兩篇來寫,我接受不了,我不想等講到以後的歡顏笑語時再講她死了,我接受不了。諸位看官:請多多擔待!小二稽首百拜!
再交代幾句。我寫的是連載,以酒之名。第一篇寫的是小學,老姑結婚,人生第一次沾酒;二有三篇,(二.1)表寫高中,實是初中,本不想寫,因初中無酒不能點題,我明寫酒,實寫我小人物的經歷小小,人生不能斷章,斷章則不能得其意,各時人物,有各時的面貌,就加上了;(二.2)今日寫就,寫的是高中伊始,亦無酒事,胡靜為篇膽。她死後我在火車上給她寫過一首小詩,沒寫過祭文。我也沒去過她的墳前祭拜,作此篇當是對她的緬懷。時間雖是流駛,街市依舊太平,人心雖有不古,人間總有真情;(二.3)寫的將是高中期間到畢業,我共喝兩次酒,腦中已有輪廓。(三)往後接著寫大學生活,工作後的不同城市,遇到的不同的人,喝過的不同的酒。人生如酒,友朋如酒,好好相處。
待續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筆底明珠少,青白眼縱橫。敝帚所以真實,記錄自己,不把自己的世界讓給我們鄙視的人,忍辱負重的儘量活長久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