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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中她是一個高大的女人,比我的舅舅還要高出些許,後來再見時,她的模樣成了一副枯瘦的身子撐著大圓的腦袋,身量竟縮短得比舅舅還矮去了半頭。

她告訴我是因為病,可這世間竟有如此之病,像惡魔一般能悄悄地齧人血肉,噬人筋骨!她再不是我記憶裡那個由著舅舅四處行巫做蠱,自己裡外操持奔忙的健壯女人,而是親戚們口中總是病痛著的羸弱可憐的舅母。

我這舅母,她於我是有養育之恩的。初三那一年,我有半年是住在舅舅家裡,後來住校了,週末也還是回舅舅家。那時,我是一個十分懶惰嗜睡的孩子,性格內向孤僻,行事只管任性無知,絲毫不懂機靈乖巧,成年後才知道這一點有多麼不討人歡喜。

她竟比我的舅舅更能容忍我,說話永遠的柔聲細語,對我永遠的和顏悅色,不但自己為我洗衣做飯,甚至吩咐小我一歲,已輟學在家的表妹為我洗衣做飯。她一人打理包產的棉田、水田,大多帶著表妹,摘棉花時偶爾會帶上我。表妹是她能幹的幫手,我是笨手笨腳的傻丫頭,她總是笑我,能“嗤嗤”地笑出聲來,一邊又趕緊連聲地安慰我:“要得,要得。”可那時的農村,她要真有一個我這樣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女兒,怕是要不得的。

我寄住在舅舅、舅母家,為的是上鎮裡的中學,每天坐在同年級表哥的腳踏車後座上,上學,放學。那時的表哥是個帥氣的少年,乾淨整潔的裝束裡帶著一股子冷傲,和因內向與自負而寡言少語的我不生摩擦,卻毫不親暱,甚至絕少交流。

回憶裡只有腳踏車駕著風一般在狹窄曲折的鄉村道路上轉動著車輪,掠過一片田野,再衝進一排村莊,蓬頭垢面似的柴堆,飛跑躲避的雞,出現了,消失,又出現,又消失了。終於腳踏車收斂了囂張地氣勢,悠然地滑上學校門前的大路,恰好在校門口輕輕剎住。我下車,略略舒展有些痠疼的腰背,表哥推車進門,兩人都不說話,默默地走進各自的班裡去了。

長大後和表哥見過幾次,彼此說話都似乎比別人要多些,像是要補回少年時的隔膜一般。每次我離開時,親戚們依依道別,也能聽見表哥在送別的人群裡輕喚我的小名,柔軟的聲音彷彿來自那被和風與暖陽燻醉了的鄉村,來自那冷然無趣卻並非全然無情的懵懂歲月,聞之令人心懷生暖,悄然淚目。

舅母膝下除了大我一歲的表哥和小我一歲的表妹,還有一個小表弟,是舅母三十多歲時意外所得的么兒。這表弟三十歲左右時還是一個頑劣的潑皮,聽說近幾年似乎學會了正道直行,在努力地為人夫為人父了。表哥是個生意人,曾經發達過很多年,可目前好像正落魄著。表妹和舅母一樣的要強能幹,卻是個丈夫早死的寡母,獨自經營著鬧市裡的一家雜貨鋪,收益大概是好的,卻也勞累出一身的病痛,趕到大忙的年節時,曾一邊掛著吊瓶,一邊進貨、賣貨。

不管境遇如何,想哭或想笑,他們三人都曾可以伏在舅母老病的翅羽下,這是我的慈母去世後我尤為豔羨的一點。如今,我仁慈的舅母也去了,在經受了近十年的病痛折磨之後,在她的四個孫輩忽已成行之時,她把自己的形容固定在一個鄉村老婦的正規化裡,合上了那雙曾經含笑也含淚的眼睛。我的記憶裡多是她年輕時的模樣,是那個從百米外的另一戶農家走入了我舅舅家的女人,是那個高大健壯,卻對誰都一味和善一味容忍的女人。

但我的記憶裡也固執地有著她老病枯衰的模樣,細木樁一般的身體上勉強頂著大的頭,大的眼,腰背微弓,既不敢放鬆地俯下去,也不敢提氣立起來,就那麼極小心極小心地繃著腿,聳著肩……

人生天地間,天地化育人,人間雖有道,天地卻無情,但能容納眾生的也唯有這一方天和這一片地。頭頂的天和腳下的地,你容納了她的生死,必也和諧了她今世的矛盾,圓融了她此生的悲喜,如果你是這樣的天和地,我要至誠地感謝你,虔敬地頌讚你!

願我的舅母在這無情的天地間永安她的靈魂!

2018年冬月,我從他鄉連夜奔回,送別舅母最後一程。今年冬月將盡,謹以此文祭奠我仁慈的舅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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