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上旬,正是三伏天,梅雨季已經過去,但空氣依然潮潮的。加上氣溫又高,陽光熾烈,無風無雨,河道中的藍藻泛出一股臭味,正是無錫一年中最難熬的時候。
我陪妻子到醫院拔牙。已經下午四點,醫院裡仍然人來人往。空調吹出的冷氣混有醫院特有的醫藥味,氣味十分難聞。接待我們的是個姓周的中年女醫生。她顯然經驗豐富,一邊檢查另外一個阿姨,一邊趁空檢查妻子的牙齒。
這個阿姨大概六十上下,著一條灰色連衣裙,款式樸素,料子卻十分考究。新做的頭髮符合年齡,一條項鍊墜了個大寶石,更是添光加彩。氣質上像個退休的知識分子或女幹部。只是氣色比較憔悴,眼睛裡有苦色,法令紋比較深,看上去像個久病之人。
阿姨像個話癆,和周醫生傾訴家常,並不顧忌陌生人在場。我最近到南京幫助政府做公園景觀設計,開價80萬,50萬以下的我都不去。因為我可是上海大學的教授呢,老公也是上海大學的教授。他幾年前就去世了。他是無錫人,我是上海人。當年我們都是知青,到黑龍江北大荒開荒。連長是個轉業軍人,朝鮮戰場上打壞了一隻耳朵,人品正,比年輕人能吃苦。挑大雪天帶我們出去拉練,自己騎馬,讓女兵坐解放車。雪地裡挖火炮掩體,零下二十度的氣溫,不允許生明火,掄鍬使鎬熱得我們滿頭大汗。1959式130火炮,老解放牽引車,全部地下化,只露出一個炮口,一門炮、一輛車要一個炮排挖一整天。
我和老公偷偷談戀愛,有人打小報告給老連長。老連長開明,說男歡女愛,兩廂情願,親自跑團部找政委開口。政委不同意,連長擺老資格,搬出身份顯赫的老戰友,才成了我們這門親事。炊事班殺了一口豬,去鎮上打了十斤高粱酒,我們連上海都沒回,給家裡拍了封電報,沒等家裡同意,就辦了喜酒。
後來返鄉回到上海。我們不要工作,小孩託給父母,夫妻兩個準備77年高考。77年他考上上海交大,我落榜。第二年接著考,也考上上海交大。他腦子聰明,讀完上海交大,自費到美國留學,作為當時的海歸到上海大學教書。我不如他,託了他的福,也到上海大學教書。後來都評了教授。我們一家人都是讀書人。兒子現在在斯坦福大學生物化學實驗室,女兒在紐約金融街。
周醫生說,不得了,不得了。還是美國好,真正的平等自由,一切都有可能。上海,堵,空氣差,江水差。無錫呢,更別提了,走到外面,到處都是藍藻的臭味。
阿姨嘆嘆氣,有什麼用呢,我兒子七年來就回國過一次,還是因為去年回國參加學術研討會,順道回上海了一次。女兒三年才回國一次,回國也是旅遊、見同學的居多,也不結婚,也不談朋友。古話講,父母在,不遠遊,他們心裡是早就沒有我了。想一想,兒女有本事有什麼用呢。本事越大,飛得越遠。還不如一家老小平平淡淡,過過家常日子呢。
小周呀,阿姨語氣一轉,現在只有你關心我了。你看我都住院兩天了,沒一個人看我。孃家父母早死了,兩個兄弟一個死,一個移民到了紐西蘭。公公婆婆也死了,和公婆家的親戚也不怎麼來往。兩個兒女也不大聯絡,這個世界上我是孤家寡人了。你看我這個牙疼,半個臉都腫了,可有一個人來看我?我的肝、胃也有毛病,知青年代落下的病根了。上次突然胃疼,疼得我路都走不動,掙扎著打兒女電話,他們也不肯回來。只能打給社群居委會,叫來社群醫生看了一下。送進醫院,住了幾天,不習慣,還是回家。居委會每天送三次飯,與世隔絕。想想活著真是沒意思。
我和妻子面面相噓。現代化的社會,人人獨立,家庭也原子化。即使是貴為名牌大學教授,在小小的疾病面前依然無可奈何,在無人牽掛的的家庭環境下更顯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