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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在床上的人,不是我,是父親。

我總有些恍惚,那些年,父親總是在床前叫我,一大早,一嗓子雷公音,讓整個村子的都聽到了,也都知道了他養了一條懶蟲。我驚心膽顫的坐起來,朦朧睡眼裡,是父親那張像黃土地龜裂了的臉。眼珠子像乾涸的井,這時卻要詭異得放出光來。我誠惶誠恐,我發誓要逃離,每次抹去臉上的唾沫星子,我就堅定一次信念。

遠在他鄉,獨自謀生,身不由己的時候,才懂得父親天天唸叨的那一句“起得三早當一工”的意義,簡單、平凡,卻是濃縮了鄉下人對勤奮的理解,對生活的敬畏。

我想跟父親說聲“起來”,卻不敢。

他就在我頭上,在打鼾。

我不敢驚動他,這鼾聲,現在是我最願意聽到的聲音。對於我,這世界上最好聽的聲音,就是父親的鼾聲。

父親一直不相信當初一個小小的便秘會發展成直腸癌。他一直以為吃一點清火的通便的藥片,就啥事也沒了。當他上廁所的頻率越來越高的時候,他還是以為他是患了痔瘡。當到了省會醫院,做了檢查,他還是認為醫生給他開幾付藥就能解決問題。當我跟醫生談過,當面告訴他他要動手術的時候,他才覺得,他的病非同小可,臉上血色一下子就凝固了,看著我,兩隻眼像空洞的井,卻再也發不出光來。為了做他的思想工作,我跟他舉例,家鄉某某村的人也做過這個手術,現在八年了,都沒事。父親像個無家可歸的小孩子,一臉落寞的看著我。我卻不忍心看他的臉,70歲的人了,臉皺得像九月菊花,頭髮更像是坡頭經霜打日曬的飛蓬。這是我的父親麼?以前覺得父親和我之間有道溝壑,在我撫摸他的手掌,感覺到掌上繭子的時候,所有的坎坷重現,所有的不理解都消失了。

父親帶著我在原野上行走,父親帶著我在田壟稻禾裡耕耘,父親帶著我在滂沱大雨裡摸索,父親手把手教我吆牛扶犁,父親嚴厲到苛刻的教我播種栽秧……

這些我幾乎忘了的經歷,這個時候都出現了,像一道一道浪花。東干腳的藍天白雲,東干腳的屋瓦村莊,東干腳的小河流水,東干腳的依依楊柳,這個時候,都成了父親,一邊溫暖遠去,一邊蒼涼無盡。

現在,父親的鼾聲,就像東干腳平安的夜風,讓人感覺到生機仍在,來日可追。

在我恍恍惚惚的時候,我感覺到了父親從床上垂下手在摸我的頭。

我伸出手,握住父親的手,問:“是不是要去洗手間方便?”

父親讓我扶他起來,說“睡不著了”。我才知道自己的荒唐,父親身上插滿管子,根本不用去方便。我從低矮的移動鋪上坐起來,看著他,他在看著管子。長沙若明若暗的午夜燈火,恰到好處的把我們刻成了父子相依的雕像。

回到東干腳,我“原形畢露”,一如三十年前,晚睡晚起。父親卻不再像當年那樣震怒,而是感嘆“真不知道,你這三十年是怎麼混過來的”。我讓父親早睡,讓他放心:三十年我都過去了,現在人到中年,不會出什麼岔子的了。

他們在堂屋裡看電視,我關上門。

我每年回來兩次東干腳,每一次東干腳都會出現一棟新房子。東干腳的人,以造房子、造好房子為畢生追求了。我要為東干腳幹些什麼?我一直在隱隱約約的琢磨,而回到東干腳,才感覺到緊迫起來。我已經不習慣於思考,或者在現實生活裡,我已經是腳忙手亂疲於應付了。以前的東干腳像一劑鎮定劑,現在,東干腳已成了鄉村建設的某個樣板……

夜涼如水,我要加衣的時候,堂屋裡還開著電視,電視裡放著京戲。

院子裡的狗叫聲越來稀疏疏……

我開門出來,父親還在堂屋裡坐著,身上搭著一件棉衣。

我問聲“老爹,你還不睡?”

老爹沒有反應,我走過去,發現老爹已經在躺椅上迷糊過去了,加上電視裡京劇的嗯嗯啊啊,他可能聽不到我的聲音。

我在他身邊的長凳上坐下來,白熾燈下,老爹像一隻枯萎的蝴蝶,卻十分安詳。

如果不是天氣冷,我寧願久坐在他身邊,等他醒來。但我擔心他受寒,只得幫他動動蓋在身上的棉衣,他驚醒過來,側頭看看我,問“你忙完了?”那種平靜,彷彿他已習慣了我的忙碌。

我忙什麼呢?我根本就是在瞎忙。我卻說:“你不用等我,你累了就先去睡。”

父親平靜而無力地說:“你還沒有洗漱,我還要換煤,還要給鼎鍋里加水。”

這些我都會,而且三十年前我就會。這麼多年的分別,父親還在把我當作三十年前的懵懂少年。

“天氣太冷了,你趕緊上床去睡。”我坐在他身邊,幫他理理身上的衣服。

“戲還沒看完呢。”父親嘟嘟噥噥著。

“你都睡著了。”如果是以往,我還會加半句“戲在看你了”。

“我聽著呢,你聽,多有韻致。”父親閉上了眼,一副知足的樣子。

三十多年前,父親揹著我到柏家坪電影院看《大鬧天宮》。回東干腳的時候已是半夜,黑燈瞎火,山如鬼影,我趴在父親背上一動不敢動,生怕黑暗裡出來一個妖怪。

二十多年前,我從平田院子補習完,跟著父親過亂葬崗,父親在前面大講“死鬼怕活人”。

二十年,我們相聚少來離別多,父親卻十分自信,每次都以為天下已是他孩子得了。

……

父親做手術之後,身體一直在恢復中,動不動還面部神經發炎,經常是一副狼狽樣子,然而他並不悲觀,反而開朗了很多。我一直也沒弄明白,被判過死刑後解除死亡的人,是不是比常人多了一份坦然豁達,更安於天命?

我坐在父親身邊,看一眼電視,看一眼父親。父親迷糊著,這個世界的一切好像都跟他無關了。三十年前若是這樣生活,父子倆會不會更和諧美滿?生活沒有假如,三十年的歲月,我們每天都在不安中工作,在不安中尋找,在不安中前行,在不安中躲躲閃閃。三十年的內心不安,讓我一直如負重前行。而父親呢?兒行千里母擔憂,父親何嘗不是每天在擔驚受怕?或者,在我出生的那天起,父母就開始了擔驚受怕。父母的一生,不就是孩子跌跌撞撞的那一道道曲曲彎彎?

父親是我的鏡子,父親是胸襟,不,父親是擔待。這種擔待,只有父親明白。

在父親身邊,我開始閱讀有關“人”的這部大書,古裡八怪,又真真切切,偉大與卑微,純潔與猥瑣、堅強與軟弱,忠誠與背叛、坦蕩與狹隘同在。父親是主線,從不腰塌骨軟,頂天立地,從遠古到今天,永遠是孩子的榜樣。我的父親只是一個卑微農民,然而卻像山一樣為我遮風擋雨,山一樣在我心裡魏然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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