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年走親戚,是中國的風俗。親戚們利用這個機會交流交流感情,增加彼此的瞭解,也是必要的禮節。走親戚,禮物必不可少,大過年的,不拿東西走親戚,不合乎風俗,不合乎禮節。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中期,日子都過得艱難,走親戚都沒多少禮物可拿,但最起碼的,要拿一籃子饃饃。一般不拿自家蒸的饃饃,而拿食品公司或者供銷社裡賣的饃饃(那叫公家的饃饃),比自己蒸的顏色白,面發得好,樣子好看,味道也好。走一回親戚一般拿7斤饃饃,1斤4個,統共28個。
這一年剛過了年,正月初二就有一家親戚得去走,但家裡當年的狀況很不好,一籃子饃饃也拿不起,實在沒辦法,最後決定不拿饃饃,而拿七八斤玉米麵。
這天一大早,娘一邊說讓我跟她去走親戚,一邊到面甕裡搲(讀wa)來玉米麵,盛了小半布袋,裝得籃子滿滿的,上面蓋上方巾(蓋籃子的方塊厚布),四下裡繫好,從外觀上看,也是挺好看的一籃子禮物。
娘自尊心強,要面子,走親戚拿的禮物少了就不好意思,怕親戚看不起,怕親戚笑話,不拿禮物娘是一定不走親戚的。這回走親戚本該拿饃饃,但拿的卻是玉米麵,娘總覺得不妥,過去提起盛玉米麵的籃子,看看放下,放下又提起來,再看看,不大會的工夫,提起來放下好幾次。
忽然,娘提起籃子,把裡面裝的玉米麵重新倒回了面甕裡。然後,拿了個布袋就出去了。
過了不大會,娘回來了。
“借了7斤麥子,”娘說,“大過年的,走親戚不拿饃饃不行。”
原來,娘是到鄰居家借麥子去了。那個年代,一斤小麥換一斤饃饃(4個),娘是要拿7斤麥子換了饃饃去走親戚。
親戚家離我們村子有二十里路,中間經過一個公社駐地的小鎮,鎮上有個供銷社,那裡換饃饃,娘準備先去換饃饃,然後再去走親戚。
我跟著娘步行來到鎮上的供銷社門前,但門鎖著,旁邊的院門也鎖著。
“有人嗎?”娘一邊敲門一邊喊。
沒有迴應。
娘繼續敲門,繼續喊。連喊了好幾聲,敲了好一陣子門,裡面都沒人迴應。大年初二,剛過了年,估計沒有人。
但娘好像敲不開門誓不罷休的架勢,敲一會供銷社的門,再去敲一會院門,不停地敲,不停地喊。後來不光敲門,還抓住門鼻子上掛鎖的橫鐵棍不停地晃,晃得門哐當哐當響,晃一晃,喊一喊,然後再晃一陣,再喊一喊。
“誰啊?”終於聽見裡邊有人問了一聲。
原來,這人是供銷社裡的,他就在供銷社院子裡面住。
“換饃饃的!”娘聽見有人迴應,趕緊答應。
供銷社的鐵門開了,出來一箇中年男人,一看是我和娘兩個人,問:“怎麼這個時候換饃饃?”
“有饃饃不?”娘沒說為什麼這個時候來換饃饃,而是直接問有沒有。
“有。”那個人說,“進來吧,換多少?”
“7斤。”娘說。
進了供銷社門裡,娘把麥子倒進一個鐵斗子裡,放磅秤上,那人給過了秤。
這時候,我看見屋裡案子上有一領秫秸箔,箔上是很多白麵饃饃,足有好幾十斤。
“7斤1兩半。”那人說。
十秤九不同,娘帶來7斤麥子,供銷社裡的磅秤把麥子給稱多了。那人就按7斤1兩半算賬,給了7斤(28個)饃饃,然後說:“餘下的1兩半麥子不夠一個饃饃,還差一兩麥子。”
麥子那麼稀罕,娘當然不說1兩半麥子不要了,供銷社的人也不說差1兩麥子算了,多給一個饃饃。
“大哥,”娘說,“您看能不能給一個,俺也不能再把這1兩半麥子裝回去啊!”
“2兩半麥子一個(饃饃),差一兩哩。”
那人猶豫著,看樣子想給一個饃饃,但又覺得差1兩麥子給不著一個。
娘站在那裡,等那人最後一句話。
“給你一個吧,”那人看了我一眼,說:“還領著個孩子,給孩子個饃饃吃,——就是供銷社裡虧了1兩麥子。”
“大哥好心人!”娘說。
從那人手裡接過那個饃饃,娘把換的7斤零一個饃饃裝進籃子裡,蓋好方巾,告辭出來。
“7斤饃饃,不少!”來到大路上,娘一邊走一邊說,“停一停。”
我停了下來。
“兒,把這個饃饃吃了吧!”娘蹲在路邊,從籃子裡拿出一個饃饃。
“7斤饃饃走親戚正好,沒有拿7斤零一個的興法,”娘說,“多一個饃饃,又是個單數,大過年的不好。”
“行!”我說,“娘也吃,一人一半。”
這天一大早娘就為走親戚操心,借了麥子匆匆忙忙就奔供銷社來了,飯也沒顧上吃。
娘把那個饃饃掰開,遞給我一半,她留下一半。
我一邊跟著娘往前走,一邊啃著那半個饃饃。
饃饃是年前蒸的,大冷的天,又涼又硬還又幹,拿在手裡跟拿著個涼石頭蛋一樣。溜溜的北風裡,我走一走,啃一口,啃一口,再走一走。一直走了七八里,快到親戚家住的村頭上的時候,才把那半個涼饃饃啃完。
“哎喲喲,”進了家門,親戚家的人迎上來,一看籃子方巾蓋著高低不平鼓鼓的,就知道拿來的是一滿籃子饃饃,“來就來唄,大老遠的,還拿這麼多饃饃……”
話是這麼說,可誰見了這一滿籃子饃饃也沒有不歡喜的。
“應該的,應該的!”娘說。
這時候,我發現親戚家裡來了好幾門親戚,大家相互謙讓著,坐在一起喝茶聊天。你問我身體壯實不,我問你身體壯實不,順帶著再問問家裡有年紀的(老人)身體壯實不;你說說你家今年分了多少糧食,我說我們家今年分了多少糧食,順帶著問問家裡今年餵了幾頭豬,幾隻雞,常吃個雞蛋不……都是過年的話,都是好聽的話。
我站在旁邊聽大人說話,看著娘跟親戚們說這說那。
我發現這一回走親戚,娘比往年從容得多,沒有往年的愁容,甚至可以說,從來到走,娘跟親戚們說話,一直都是笑容滿面……
在親戚家吃過午飯,就算走完了親戚,客走人安樂,主家伺候客人忙活了大半天,客人走了也好歇歇,來的幾門子親戚陸續起身告辭,各回各家。
回到家裡,放下東西,娘掀起她的斜對襟青藍布棉襖襟,從裡面口袋裡拿出一塊饃饃,對我說:
“待會做飯的時候,別忘了擱箅子(鐵鍋裡餾乾糧的工具)上餾餾給你奶奶吃!”
我突然想起上午供銷社多給的那個饃饃:我吃了一半,另一半讓娘吃娘沒吃,我沒注意娘什麼時候放進了棉襖裡邊的口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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