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三寸金蓮的老太太,盤腿坐在炕上,凝眸窗外,“吧嗒吧嗒”叼著長煙袋,煙霧繚繞半空,窗花融化了,老太太趴在炕沿敲淨菸灰,“呱唧”!一口唾液飛到地面。
這個老太太就是媽的三嬸子,姥姥過世的早,三姥姥與母親之間如同母女。
三姥爺走後,這個寡婦沒再嫁,她既當爹又當娘,一人養大八個孩子,受盡了人生的磨礪。
九旬的三姥姥,耳不聾眼不花,手背上的青筋像條蟲子,嘴裡只剩下四顆門牙堅守崗位,蜘蛛網一樣的皺紋佈滿臉頰,稀疏的銀髮梳個利落的髮髻,從臉型輪廓判斷她年輕俊美的模樣。
從我記事起,每年冬天母親都接三姥姥來家住上一段。她一到我家就忙著捻麻繩、納鞋底、穿蓋簾等活計。三姥姥幹活時,總是哼著小曲。
三姥姥冬天來我家,正是放寒假期間,我依偎在她身旁,黏著她給我講故事。她眯縫鬆弛的眼皮,用滿口的黑龍江口音,給我講述那遙遠的故事。
三姥姥的八個孩子,只有大姑娘留在了遼寧,那七個多年前,就搬往遙遠的黑龍江省,分佈在山區多地。還是故土難離啊,她每年都要回遼南山村住一住。
姥姥邊捋麻繩邊講述。
黑龍江比咱們這旮旯冷,我們剛去那會兒,山上的黑瞎子、野豬和狍子可多了,那時候政府不管打獵這事,你幾個舅舅都會打獵,冬天樹林裡的雪都沒過大腿,頭一天下的套子,第二天去山上一溜,不是套住了野豬,就是勒住了狍子,最次也能拎回個野兔子……“野豬肉好吃嗎?”我問。三姥姥不假思索地說:“哪有家養的笨豬肉好吃呀,一點都不香。”我疑惑地問:“那為什麼還下套?”
三姥姥神情憂傷地說:“真不該殺死那些無辜的生靈啊,那是作孽啊,那年扛回家一個野豬,瞪著大眼睛,眼角還有一滴淚呢,肚子裡掏出一窩崽子,有的還會動呢,我的心就像針扎的一樣疼,多少天都睡不踏實。人和它們都有一樣的命啊,做事不能違背天道,以後我堅決不許他們再上山打獵了。”
三姥姥說她年輕時有個頭疼的病,疼起來直打滾兒,怎麼治也不好,自從不讓他們打獵以後,頭疼病慢慢就好了,你說怪不怪。
我聽著聽著,手不知不覺就觸到三姥姥的小腳上。“姥姥,我想看看你的腳啥樣。”她一聽這話,就停止了手裡的活,緊張地護住雙腳。她越這樣我越是好奇。我機靈一動,給她菸袋鍋裝上碎菸葉,菸袋嘴遞給她,“呼啦”劃根火柴點著煙,強迫她歇會吸口煙提提神。菸圈在光線下漂浮,彷彿是千頭萬緒的一團麻。
三姥姥理了理思緒,用渾濁的眼睛瞅著我說:“你就是個魔人精,”她嘆了口氣,陷入了沉思,直到吸完放下菸袋。
她一層層揭開褲腳上的腿帶,極不情願地脫下襪子,“哇!”我驚訝地喊著,摸著她乾裂沒有血色的小腳丫。三姥姥的小腳沒有一拃長,只有大腳趾正常,其餘四個腳趾依次彎在腳下,被漫長的歲月踩得扁扁的,腳型儼然成了個蘆筍狀。“你的腳不疼嗎?”她沒表情地搖搖頭。
我問:“那是怎麼變成這樣了?”她神情凝重地講述裹腳的經歷:那年她四歲,在一個陰冷多雨的夜裡,她正在做追蝴蝶的夢,還沒等醒來,就被三個人按住,捆在一個板子上,硬是把她的八個腳趾活活地折斷,她母親流著淚,給纏上長長的裹腳布,她哭喊著,反抗著,掙扎著,十指連心啊,她疼得枕頭都溼透了。
三天後讓她下地走動,每移動半步都鑽心地疼,她哀求跪在母親面前也無濟於事,只有順從命運的安排。時間是最好的止痛劑,星星陪伴她一個個不眠之夜,淚水淹沒了往事,束縛了凍僵的思維。
三姥姥雖然離開半個世紀了,但她的音容笑貌,依然珍藏在我記憶深處。她不認字,走路顫巍巍,用不屈的錐子似的小腳,丈量每一寸土地,扛起了一個家。三姥姥骨子裡的東西,讓我肅然起敬。
寫於16.11.24. 2021.1.8.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