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跟母親通電話，電話那頭，母親輕描淡寫地說：“你大爹走了，還好，也滿了八十三了，死了也好啊，他活著也遭罪。”媽媽的語氣很平穩，一點兒也沒有波瀾不驚。

這個時候，我腦海裡突然出現了那年春節在二媽家院子裡瞧見的畫面：遠處田埂上慢悠悠地走來一個勾腰駝背的老人，雖然那脊背彎曲得差不多要跟下半身成九十度了，但走得還算平穩，畢竟是走過幾十年的老路了，即使雙目失明也是能摸索著走過來的吧。

老人近了，越來越近了，雖然多年未見，但我還是能清晰地辨認出，他就是大爹，那個父親常常唸叨的，懦弱了一輩子的大爹。

1

機遇可遇不可求，錯過了也許就毀了一輩子。

大爹年輕的時候還算得上是十里八村的青年才俊。舊社會在私塾裡讀了好幾年書，寫得一手好字（隨便用樹枝，竹條都能寫出很漂亮的字來），而且說起話來還文縐縐的。後來被招到縣城的鍊鋼廠做了技術員，再後來廠裡派他去四川威遠學習，剛去不久就被奶奶催命符似的，天一個電報，地一個電報給逼回來了。

唉，現在要說奶奶鼠目寸光一點兒也不為過。估計她老人家是在前些年吃大鍋飯那會兒餓破了膽兒吧。所以當土地好不容易下放了，人家都忙著種苞谷，洋芋，紅苕的時候，看到自家勞力不夠，就非得哭著喊著把大爹給弄回農村來種莊稼。從此大爹就成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正兒八經地靠天吃飯的農民了。

2

都說女人的第二次生命是嫁沒嫁對人，其實，男人的第二次生命又何嘗不是娶沒娶對人呢！

過了兩年，家裡給大爹娶了一房離過婚的，眨巴眼兒老婆（據說這種眼叫雞母眼，一到天麻麻黑，就看不見了。），也就是後來欺壓了他一輩子的雞母眼大媽。雞母眼大媽就是那種人盡皆知的頭號母夜叉（據說之前那段婚姻就是因為她太兇狠了，被公婆逼著離婚的）。

大概他們是前世的姻緣，今生命中註定要糾纏一生的。所以才有黑心的媒婆把這個雞母眼大媽介紹給了大爹，加之我那大爹性格軟弱，在農村又沒什麼賺錢養家的本事，也只有被雞母眼大媽奴役的份兒。

大概是被雞母眼大媽給罵怕了，沒過幾年大爹就去了甘肅一家煤礦挖煤去了，兩三年也不見回來，剛開始還有信兒回來，後面就音訊全無了。

我那大爹也實在是太low了，除了有點文化之外，其餘是幹啥啥不成，只會埋頭犁地，養豬餵鵝的。所以雞母眼大媽也巴不得他不回來了。

在大爹不在家的日子裡，她一分鐘也沒閒著，一直在用渾身解數去撩壯勞力。像她這種控制慾極強的女人，又正好趕上那個年代，應該是特別需要一個渾身充滿男性荷爾蒙的青頭男為她賣力幹活的。

聽我母親講起來，我都不得不佩服她的降服能力，她要是生在古代，應該也不比武則天遜色多少！

雞母眼大媽跟那個叫啥來著，哦，對了，別人給他取的綽號“褲子雞”（至於為啥取這麼個綽號，也無從考證，反正這兩個人的綽號倒是滿登對的“雞母眼——褲子雞”）。在大爹不在家的時候，雞母眼大媽跟褲子雞生了個女兒，每天在大爹家進進出出，跟自個兒家一樣。

我父親家幾兄弟肯定是看不過去的啊，於是就讓我父母回老家商議對策。記得大概是我在讀初一的時候吧，我父母回了趟老家，目的就是幾兄弟商議著去把大爹找回來。

雞母眼大媽雖然很不願意出錢，更不想找大爹。但，我父親和幾個兄弟就下定決心“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後來雞母眼大媽也只好多少出了一點錢，加上幾兄弟再湊了些錢，派了二爹和么爹去陝西找到了大爹。

雖然大爹覺得自個兒沒掙著錢，沒臉回來，但是又拗不過幾兄弟，就這樣二爹和么爹終於找回了叫花子一樣的大爹。

佛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前年修得共枕眠”，可是他們這輩子也不知道修的是哪一萬年的孽緣。自從大爹回來後，很快就變成了雞母眼大媽的一頭牛，別人家是用牛犁地，他家是用大爹犁地。家裡的田地都由他幹，每年還養兩頭豬，還有一堆雞鴨鵝，但他過的日子卻是連狗都不如。

3

你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他自己願意過那種低人一等的生活，別人再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又有什麼用呢！

雖然是不同的兩個家，但因為只有一個女主人，所以兩家人也就常來常往，久而久之，這種生活狀態也就習以為常了，就變成了正大光明的兩夫一妻制了。我母親說，那時候也有人舉報過雞母眼大媽是重婚罪，村幹部下來調查，可我大爹卻選擇息事寧人，不願追究，也等於是默認了。

所以都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嘛！”一個大男人連這都能忍，你說他還有啥不能忍的，也真是夠奇葩的了。

從此，雞母眼大媽更加變本加厲了：只要雞母眼大媽出門就會把臥室門上鎖，晚上如果不回來就給大爹在灶房間的土灶旁邊放個大簸箕，簸箕裡放點稻草，再扔一床破棉被給他，不論酷暑還是嚴寒，這個大簸箕就是大爹的棲身之所。（我父母退休後經常會去二爹家住一段日子，有天早晨過去大爹家，親眼看見他蜷縮在灶門前的簸箕裡）。

而且不管雞母眼大媽怎樣虐待大爹，也沒人敢過問，一旦過問，大爹的境遇就更悲慘。

最近幾年大爹身體每況愈下，越來越不好了，也就不能幹活了，慢慢地沒有一丁點兒利用價值了，就只能是飢一頓飽一頓了。

在大爹沒有什麼勞動能力的這幾年裡，他的兒子和女兒偶爾也會接他去城裡住一段時間，但總是好景不長，又被雞母眼大媽給接回去了，說是家裡不能沒有人看家（在雞母眼大媽的眼裡，興許我那窩囊的大爹就是一條不會叫的看家狗吧）。

前些天跟父母影片的時候，我還有提到過大爹最近怎樣了？我父母還說，老樣子，不死不活的。沒想到這才說話間的工夫，大爹就走了，大概是這幾天太冷了，被活活凍死了吧……

所有熟知大爹這一生的人都說：“他是生不如死啊，死了還享福些！”（連他那個怕老婆的兒子，在大爹死後也淚流滿面地發出了這樣的感嘆）唉，也是，大爹這一生也不知道是為了啥活著，對人生毫無希望可言的他，竟然也在這個世界上存活了83年。也許就是圖個“好死不如賴活著吧！”

4

大爹的這一生是碌碌無為的一生，是唯唯諾諾的一生，怪誰？玄燈師傅常說：“性格改變命運”，是啊，人只有改變了性格，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

也不知道大爹這一生有沒有後悔過。如果當初沒有被奶奶給逼回來；如果後來有機會出去打工的時候，能夠不怕苦不怕累，依靠自己的文化知識，闖出一片天地來；如果能夠大膽地跟雞母眼大媽說“NO”……也許他的一生將是另一番景象了吧。

現在說什麼都晚了，只能在心裡默默地對正在前往忘川河的大爹說一句：“大爹，願您步入黃泉不轉頭，一路好走！願您在奈何橋邊“仰首飲盡此世淚，祈及下生不茫然”。忘了今生的苦和淚，來生轉世一定要做一個不卑不亢的血性男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