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
父親的一生是平凡的,同大多數人一樣如一滴水滴入浩瀚的大海,沒有一點漣漪。父親的一生是不平凡的,出生時內戰全面爆發,家貧如洗、食不果腹;年輕時期顛沛流離、居無定所;老年疾病纏身、行動不便。
父親排行老二,讀到初小輟學,對於後來實在太困難,將他過繼他人的爺爺奶奶來說實屬不易。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全國人民都在餓肚子,號稱歷史厚重、土地肥沃、物產豐富的四川樂至也不例外。幾年後,父親實在受不了勉強填飽肚子的米糠對胃的肆虐逃離故鄉,滿懷吃飽飯的希望投奔早已背井離鄉在黔四處謀生的大爺爺。在勉強餬口的大爺爺的幫助下,總算有了落腳處,苦活累活髒活從不挑剔,只要有口飯吃延續生命。父親先後做過石匠、鐵匠,其他的雜活數不勝數,以至於後來樣樣活都明白點,樣樣活都不精通。父親的努力得到了回報,不但填飽了肚子,幾年後在黔與母親結婚生子。然再浪漫的遊子也難離故土,何況思鄉心切的父親!1971年在大哥還不到一歲時,父親決定返鄉。正處於文化大革命中期的家鄉條件也沒什麼好轉,在老家待了三年後,母親不適應當地生活習慣,重返貴州,這一住就是半個世紀。四十年後與母親第一次踏上老家的土地,一路上母親看著車窗外老家茂密的植被不斷嘮叨、不斷感嘆“以前哪有這樣高大的樹木?就是灌木也是極少的,那時到處種滿了莊稼,連田坎上都見縫插針地種上了豆子、小米等作物,做飯大多拉風箱,穀草篼篼一點都不燃,鄰里為了幾根柴火吵架至今記得清清楚楚,大冬天的沒有火烤,貴州到處都是柴火,可以烤火……”。四十年來的中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老家亦然。“為了吃飽飯、為了烤上火……”老一輩的理想看似如此簡單,其實無比艱難。耳聞目睹的經歷對兄弟姐妹的影響是巨大的,以至於對今天的幸福生活大家不再充滿慾望,滿懷感恩之心,這是父母一輩子給予的最寶貴的精神財富。
回到貴州後,父母先後輾轉了不少地方,1975年左右在堂舅的幫助下落戶到他工作的林場附近的小村子裡,終於結束了在外漂泊的歷史。不久父親沐浴改革的春風,戰三更、熬午夜建了三間土坯房,有了屬於自己的溫暖小窩。後來還當了村民組長,陽春三月叫村民上山“鏟飛”作肥料的高亢聲音到現在仍傳為大家茶餘飯後的笑談,原來大多的四川人“灰”“飛”是分不清的。
1980年包產到戶的喜訊傳來,父親夜不能寐,輾轉反則。至今仍記得分土地時的情形,村民喜氣洋洋,用繩子作為丈量工具,多點少點大多不計較。父親分的田地東一塊、西一塊是全村最零散的,也是最差的,他有自己的小算盤,邊遠的田地數量多,便於開墾荒地,三個兒子成家立業後是需要有地種的。事實上他是這樣做的,此後的十多年不停開墾荒地,直到我們先後工作。前些天,看到不知他流下多少辛酸和血汗的荒地裡,荊棘遍地,雜草叢生,潸然淚下。
父親是村裡的“文化人”,也是熱心人。鄰居來信找他念,寫點東西找他。入學不久,父親買來白紙訂成練習本,要求我練習毛筆字,只可惜不要說毛筆字就是鋼筆字現在也沒有寫好。父親對子女的愛是不善表達的,兒時不記得做錯什麼事父親拿著棍子追了一公里硬是沒追著我,現在想起來也忍俊不禁。後來我在村裡逐漸取代了父親“文化人”的地位,他對我說的話大多不再質疑,反而引以為傲。記得十歲時,父親賣了一頭牛,讓我獨自陪同牛販子步行到十公里外的地方拿錢他也是很放心的,要知道一頭牛的價錢即使在城裡也是一筆“鉅款”。
年輕時的父親像上滿發條的時鐘不知疲憊地向前奔跑,日曬雨淋不懈怠,披星戴月不言累。生活一切似乎向好的方向發展,可好運一點不眷念這個勤勞的漢子,八十年代初期短短的四年間,先後餵養的三頭牛不是摔死、就是病死,八頭豬也莫名其妙的死了,其中從鄰家買來的兩頭豬仔出生時母豬死了,買來時只有兩三斤,小的可憐,母親費盡周折好不容易餵養到五六十斤,也慘遭厄運。農家沒有牛是萬萬不行的,父母提著死牛肉到信用社小心翼翼地求爹爹告奶奶借貸款買牛的情形彷彿在昨天,註定會成為一生的痛。父親是苦悶的,借酒澆愁成了家常便飯,一口氣喝一斤也是遊刃有餘的。遺憾的是矯情的酒兒並沒有沖走憂愁,反而不斷侵蝕、掏空他的身體。一次,他“不識時務”地帶失主抓住偷牛賊後又遭遇了滅頂之災,小偷出獄後,開始了長達數年的報復,牛、豬、被子、木材……只要稍微有點價值的東西都會被“拿”走,甚至剛種在地裡的莊稼也慘遭破壞。
父親醉酒的次數越來越多,母親燒香求佛的頻率越來越高。生活的重擔壓得父母喘不過氣來,他們開始張羅給十多歲的哥哥找物件,認為人丁興旺才會不被人欺負,有時候也想為正在讀初中的我張羅,遺憾的是哥哥三十多歲時才在我的支助下結婚。後來我成了全寨有史以來第一個考上學校的神話,父親的信心才逐步恢復。我們陸續工作後,家裡的牛不再被偷,豬不再莫名其妙的死,父親逐漸明白災難的發生與風水無關、與人丁興旺無關,落後自然要捱打,國如此,家亦然。
父親是孝子,收到爺爺病危的信,父親罕見地丟下農活回家服侍了四十多天,遺憾的是剛回到貴州不久,就收到了爺爺去世了訊息,父親拿著信欲哭無淚,傷心了好久。此後他只要想家了,大多說走就走,即使趿拉著一雙破鞋也無所謂。他兄弟情深,大伯離世時回去弔唁,傷心過度,居然找不到回家路,被好心人送進了醫院。
晚年的父親是不幸的,長期酗酒導致了嚴重的帕金森,行走越來越困難、口齒不清。父親的晚年是幸福的,徹底戒了酒,家人給予了無微不至的照顧,去了期盼已久的毛主席紀念堂、兄弟揹著他爬了長城……就連翻身作主的母親趕場去買父親喜歡吃的包子時,也絕不會獨自吃一口的。每次家人團聚,父親雖然極少說話,可每當有人談起他的兒女時,臉上總是洋溢著滿足的微笑,孫子孫女繞膝時,他總是靜靜地享受這天倫之樂。兩年前全家十多口人去昆明旅遊,大家深深被海埂公園的美景所吸引,或戲水、或喂鷗……,然此時的父親步履蹣跚、行動遲緩,無助的目光訴說著疾病的殘酷,歲月的滄桑。在世博園父親基本無法行走,只好由弟弟揹著、扶著遊覽,引得一名攝影愛好者不停跟拍。旅行回來,立即給父親購置了輪椅,便於他今後出門旅遊。可嶄新的輪椅尚未使用,卻傳來父親駕鶴西去的噩耗。
庚子年冬月十三,註定是一生中刻苦銘心的日子,久違的陽光讓人暫時忘記了新冠肆虐、寒冬刺骨,騎行路上美麗的風景,愉快的心情讓人有了想飛的慾望。然樂極生悲發生得那麼突然,那麼迅速,父親去世的電話彷彿是在愚人節開玩笑。之前沒有任何徵兆,兩月前同與父親一起到黔謀生,相處六十多年的堂妹突然離世,父親無助地傷心落淚、內心的痛處誰人懂?前些天,與妻送去的棉衣他還沒來得及穿,糕點還沒來得及嘗。今天早上,母親趕場回來做飯給他吃,父親站起來吃了幾口,用手指了指嘴,半小時後魂歸天堂,沒有留下隻言片語,不聲不響地走了,怎不叫人悲欲絕!一小時後所有的子女都趕到了家,可父親靜靜地躺著,彷彿在熟睡,一切都未發生。
前來弔唁的親朋好友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子孫們如機械人似的迎來送往。當父親被送進火化間時,也只認為父親彷彿去了另一個房間休息。走到家的每一個角落,感覺父親都靜靜地站在哪裡,抖著雙手微笑著……直至棺材緩緩入土,按照習俗爬在棺材上,大喊三聲“爸爸、爸爸、爸爸”沒有任何迴音時,才淚如雨下,生我養我的人走了,永遠不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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