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村裡是個名人。
出名之人往往有超越常人的能力,畫家成名靠作品,將軍成名靠打仗……不過父親成名並非有過人之處,就靠八個字,“他把牛當作主人了!”,這讓不少村裡人笑話,也叫小時候的我,常常在人前抬不起頭,總感覺很窩囊。唉!他對牛的好,遠勝過家人,譬如咱家牛永遠吃青飼料的,即使在大冬天,人家的一般吃黃稻草,而他會踩著尺厚的積雪,爬山涉水十幾裡,去割那些長在泉水邊碧綠的長毛草,而黃稻草只是用來蓋牛床,常常鋪得比家裡睡的更厚實,而且每天把牛棚打掃得乾乾淨淨,很難嗅到所謂的牛騷氣,小時候的我也常常窩那兒睡一覺。逢年過節,家裡難得買斤老酒,父親總會拿出一隻四兩小碗,一隻六兩大碗,一斤酒分兩碗,然後小心翼翼、屁顛屁顛地捧著大碗往牛棚小跑。這牛也是習慣了,嗅到酒味,早就前腳跪地,抬頭大張嘴,父親左手牽牛鼻,右手順勢把整碗酒都倒了進去,然後親親地拍著它的額頭,說句常年不變的話:“老夥計,今年辛苦了!”。每每牛有個小病小痛,父親也總是擔心不已,記得有一次可能是它吃撐了,拉不出來,他居然用雙手去摳牛屁股,看得我直嘔吐。這吃好睡好拉好不算什麼,更讓人氣憤的是,父親視“牛命”勝過“己命”,清楚記得我九歲那年冬天,用牛車運豬糞,上村口那個山坡了,由於山陡車重,牛“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父親躬著身體,雙手用力推車尾,我和妹妹也緊握著車把使勁拉。四人合力,車慢行至半山腰,可能是老牛太累了,牛軛沒套牢,車往後溜滑了,父親連同車一起滾落進二十幾米深的山溝。咱姐妹對著山溝大哭,萬幸的是人傷得不重,當滿臉鮮血的父親剛爬到半山腰,就急迫地問“牛沒事吧?”,看到牛對著他使勁的搖尾巴,父親裂嘴一笑,這是我記憶中他最難得的笑臉了!整個下午,擔心牛過於勞累,父女三人硬生生地用人力把落在山腳的“寶貝”,一鏟子一簸箕地運上山坡,想必他心中,牛是最重要了!好幾次,心中有氣,我也會像村裡人一樣問,“咱家不姓唐,是不是姓牛的?”父親總是瞪眼說:“小人懂個屁,你靠誰吃飯!”偶爾,我也會偷偷去牛棚,用盡吃奶的力氣,狠狠地蹬牛大腿,可惜它的皮厚肉實,常常腳疼得我,好幾天走路都一拐一拐的。父親愛牛是自始至終,即使臨死也念叨著他的老夥計,先是拖著病體,常常一邊手撫牛背一邊自言自語,似與它告別,自知大限將至,除了一再叮嚀母親,口袋裡不要忘了放幾把花生、黃豆種子外,就是擔心牛的歸宿,知道走後家裡已沒能力養它了,臨走前一天晚上,已不能講話的父親要了筆和紙,發抖的手斜斜歪歪地寫下了“賣阿二,便宜也行,他對牛好………”父親出殯路過牛棚,我分明看到老牛前腳雙膝跪地,大口喘氣,佈滿血絲的雙眼,淚湧如泉…………
由於長年累月的勞作,又鬱結於心,父親五十才出頭就不捨地離開我們了,回想他的一生,只能用“悲催”二字,幼年喪母,少年雖學業突出,但因家庭成份受累,成家後又諸事不順,寫得好字的雙手只能用來把犁,性情也變得膽小怕事,無盡無窮的苦難啊……雖似老黃牛一般日夜操勞,但生活終難以起色,到了中年,眼看子女即將成才,希望在前,卻撒手人寰了。到了我成家立業,初為人母,才明白父親愛牛之情,當時全家六口人,薄田才三畝,山裡少有其他收入,主要靠父親幫人耕田維生,還要供我求學,牛可以說是全家的命根子,他愛之多深,其實就是愛家之深!可惜小時候不懂,每當夜深人靜時,想起“咱家不姓唐,是不是姓牛的?”,這句對父親的反問,常常令我淚流滿面,心如針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