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父親有一段時間了,這段日子非常想念他,特別是那雙飽經風霜的手,一想到它就淚眼婆娑。
父親是個農民,卻很少務農,多半的時間在外搞運輸。他勤懇,為人正直,許多鄉鄰都請他拉貨。他運輸的方式很簡單,一頭驢子,一輛板車,一個人力就可。父親起床很早,我們兄弟倆早上很少能看到他的身影。他躡手躡腳的穿上衣服,為母親生好火,輕輕地關上門就出去了。父親出去後不久,母親就起來為我們做飯,她做飯的聲音很嘈雜,目的是想讓我們快點起來。如果我們還賴床,母親就會呵訴我們:“還不起來,你爸都出去一個鐘了,你們對的起他嗎?”每當聽到這話,我們兄弟都有一陣酸,到後來慢慢地習以為常,麻木了。現在回想起來自己是多麼不應該啊。
夏天的日頭就像是一團紅色的黏糊,黏的人喘不過氣來。人們都躲在屋裡避暑,父親大汗淋淋的走入屋內說:“雲,跟我一起裝簍子去。”我感覺父親有病,這麼大的日頭,要我去裝貨,我不耐煩的說:“沒搞錯吧,這麼大的太陽,想死人啊?”我扭轉頭,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父親無奈的嘆了一口氣,緩緩地走出了屋。母親來到我的房門前訓斥道:“還不快起來,你爸能出去幹活,你年紀輕輕就不能啊,你爸這麼辛苦是為了誰啊?”我不情願的挪動身體,走出了房。
騎車來到公路上,自己又後悔了,路上的柏油被太陽加熱得像爛泥,車輪壓在上面沙沙作響。我飛快的踩著單車,終於趕上了父親。父親看到我來了沒有歡笑,臉上的表情就跟他的深深的皺紋一樣牢不可摧。趕到裝貨場地,太陽的熱情絲毫未減,仍然狂熱的釋放它的內能。我和父親走入工作廠房,幾個裝釘竹簍的中年女人,看到了父親,表情顯得很高興,一婦女說:“王師傅,你今天帶了徒弟來了。”另一婦女說:“哪裡,一看就是王師傅的兒子,不錯,和王師傅一樣啊,勤勞樸實,王師傅你好福氣啊。”父親展露了笑容,也誇獎了她們的孩子,但我心裡很自愧。
我抱起竹簍,竹簍不是很重但分外扎手。我剛抱了幾個,就被竹篾扎傷了手,鮮血直冒。父親趕忙抓了一把竹粉敷在我傷口上,血才止住。我受傷了,父親既要裝訂又要搬運,在這個過程中他的手一直沒有停過。我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竹簍裝上板車,接下來就是把竹簍送進工廠。父親雙手拉著板車走在前頭,我緊隨其後,看著父親單薄瘦小的身軀拉著有一層樓高的竹簍,我心中泛起陣陣酸。父親走路,我騎單車很快就趕到了前頭,父親抬起頭看看我,催促驢子趕路,父親也加緊了步伐。到了工廠卸完貨,父親找來主管,讓他清點竹簍。主管也懶得清點,讓父親代勞。父親伸出滿是裂縫的手快速的數著簍蓋,他的胳膊粗大,巴掌寬闊,手指修長,是勞動磨練這雙靈巧的手啊。太陽光仍然很強烈,父親叫我回去,我沒有答應說:“我只想讓你的手能歇一歇。”父親攤開汙垢的手,笑了一笑。
我和父親很晚才回到家,我用刷子刷乾淨雙手,但竹篾留下的創痕卻很難刷乾淨。父親也進來洗手,他抓了很多洗衣粉揉搓,每個手指也被他仔細的揉搓過了,手指顯得很潔淨,但手掌上的裂縫是如此清晰,像一塊樹皮。我的心變得沉重起來。小時候我們父子仨喜歡玩抓中指的遊戲,把五個手指緊貼在一起,另一隻手握住五個手指,讓另一個人來抓中指,抓中了就贏了,沒抓中就輸了,要受到懲罰。我們兄弟倆往往贏的多輸的少,因為父親的中指少有裂縫,其他手指裂縫很多,我們就憑條縫的多寡來判斷手指,而現在這個遊戲已經停止了好久。父親手上的裂縫沒有被歲月撫平,卻驗證了歲月無情。
父親很少來學校看我,記憶深的那次是在高中。我在上課,忽然有一個同學跑進來說,有人找我。我走出教室看到是父親,他穿著灰色的中山裝,穿著黑布鞋,站在操場上。我又悲又喜,為我租房的事,父親還是來了,但是他的穿著也太不給我面子了。我沒好氣的說:“叫你穿好一點來,你咋穿成這樣來啊。”父親全身上下看了一下,撓撓腦袋不好意思的說:“我忘了,哎,勞動人民不就是這樣的打扮嗎?”我更加氣憤,恨不能讓他回去。我和他來到班主任辦公室,班主任的目光有些輕鄙,父親也看出了一些端倪在加上他口拙,所以很少與班主任主動搭話。班主任匆匆地向父親介紹了我的狀況,要我寫一張申請單交給他。我對申請單格式不熟,寫得很費力。父親習慣沉默,班主任也不熱情,氣氛很尷尬,班主任走過來,幫我寫申請。我寫完了,班主任讓父親簽字,父親卻犯難了,吞吞吐吐的說:“我------我是個文-----文盲,不-----不會寫字。”班主任皺著眉頭說:“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父親搖搖頭;“不會寫。”我更加氣憤:父親好讀歹讀,也小學畢業了,怎麼說不會寫字?班主任叫我幫他簽了字,三個人一前一後的走出了辦公室。
我回到家,披頭蓋臉就問他原因,父親難為情的說,只因手上的膏藥太多。我才記起父親的手一到冬天,就會開裂,痛疼,父親幹活時就得貼膏藥,但手上的傷口太多了,膏藥就貼滿了兩隻手,像是纏著繃帶。淚水溼潤了我的眼角,我趕忙轉過身,回到臥房,哭了一場。
晚上,我假裝路過父親的臥室,看到母親正在為父親上藥。我接過母親的藥,擠出藥水,藥水滲入父親手上密密麻麻的裂口,像我的眼淚流進了父親的身體。父親眼圈有些紅。我心裡對自己說,一定要為父親撫平手上的裂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