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悔

這幾天我產生了一個很忤逆的孝心想法，覺得母親要是去年這個時間以這種方式走了就好了，那就真的算得圓滿。去年此時雖然弟弟經歷著新的大折磨，但毫不知情的母親沉浸在小兒病已治癒的快樂裡，自身一些老病痛也自己找到了簡單控制方法，連辣椒都敢吃噠，她生活在簡陋而滿足的幸福之中。

那時候離去，她不會遭遇一個母親難以承受的苦，經歷如此多恐懼折磨。

姐也同意我的想法。她說媽不止一次跟她說，要是沒得老么的事，自己該是多幸福。姐還說，媽今年一直活在恐懼之中，電視裡有關疫情的任何風吹草動，都讓媽色變聲抖：老天爺啊，我的伢子們哈在外頭啊。每次都說心又亂蹦亂跳噠。

是的，北上廣漢，到處有她老人家的枝枝葉葉，叫她如何不心驚。

姐說，弟走後媽是一心不想活也不敢活噠。送別母親那幾天，姐至少說了三次，老么對自己身體不負責把媽害噠，他要是不走，不說九十一百歲，老孃再活兩三年肯定沒得問題。

我疼的不是母親少活的幾年，我疼的是母親這一年是這樣活的。

夏秋陪母親那個月，她不止一次跟我說，不該讓我們幾個都讀書考出去的，哪怕再留一個在屋裡就好噠。母親說的一個，我知道主要指弟弟。

當年弟首考落榜，16歲，媽讓他去復讀是沒猶豫的；第二年又差幾分，媽就許諾買拖拉機蓋新房，各種勸誘想留弟在身邊，但弟蒙被悶哭，就是不鬆口。

正好那年我母校為援藏定向招收線下某分段考生，弟符合條件，他求我提前返校給他報名，父母無奈應允。我想母親定是祈禱報不上的吧，結果當然是錄不上——這種可操作曲線擴招，無門無路農家孩子，不會有機會。

前幾天姐告訴一些我一直不知曉的細節。那個暑假我返校後弟在家幫媽秋收，用板車拉稻子，17歲學生伢，自然掌不住車把，在坷垃凸凹的山路左跌右撞的，腿被碰得青一塊紫一塊，晚上揉著對媽說：到西藏也比在家過這種日子舒服——當時不只媽，壪裡曉得的人都說弟不該報名去西藏那種苦地方。

姐說接著開學後我給姐夫寫了封信，叫他去告訴父母，讓弟到縣三中再復讀一年去，那裡開了師資很強的復讀班。姐夫送信去，媽聽了大發雷霆，說死小妮子寫什嘛信，老么十七歲噠留到屋裡買個車跑哈運輸，不得比吃商品糧的過得差……

聽到這些我很驚訝，我只看到媽後來因我們幾個會讀書感到的榮耀。特別是弟，專業和單位，即使我的高知公婆，也覺足以為傲。

九月裡媽講故事我聽，說隔壁全堂叔持心不公，與大堂弟一起打得小堂弟滿地打滾，連滾帶爬到我們家給她和大大下跪求救，我媽護住小堂弟把堂叔大堂弟一頓指責，大堂弟情急懟媽是管閒事的岔巴子，媽氣得凜然質問堂弟罵哪個是岔巴子，說等我兩個兒子回來你跟他們說清楚你在罵哪個；媽說堂弟當時啞口過噠幾天就去賠小心說不是在說她。

其實母親憑自己在族親裡的威望，堂叔堂弟也會降服，借兒子名義，只是她一種心態。

姐還說了件事。一次姐跟上門催收農業稅的村組長起了爭執：村人大多賴交，有的一拖幾年他不管，對每年規規矩矩交稅的姐家卻催得格外認真。組長理屈勢不減只是催逼，姐說反正沒錢懶得理他。老媽卻跟組長吵起來，聲大氣足不依不饒。

組長惱恨說，你姑娘說了不說噠也沒得你說的份兒，你又不是我們村的人；媽理直氣壯懟回去：我兒子說噠的，人人都有說話的權利！

這話讓我吃驚。母親體制內的兩個兒子，沒有一個會給老媽這樣的底氣硬氣，他們移栽在城市的土壤裡活得卑微蜷曲。弟弟多次動念辭職幾年抑鬱，母親哪裡知道。她活在自己的自豪裡。

母親是應該自豪，後半生也靠這種滿足活著。母親的吃苦母親的耐勞，在十里八鄉和她幾個伢子會讀書一樣出名。我們幾個是她的勳章，但她並不從勳章摳回報，只是偶爾拿出晃一下別人眼睛。

直到年近八十，母親還在漫山遍野的礦場工地撿拾廢品，挖草藥採菊花，地道農民子弟見了都感嘆遭業停了拖拉機捎帶一腳，但人家背後跟姐說不該讓媽這麼勞苦問是不是城裡兒子不管她，媽一聽翻臉：老子喜歡做做得開心，要他管吶！

媽這是真心話，她閒著就難受。這些年媽逢年過節一二百地給晚輩壓歲錢，去年更名轉存給姐一萬七，今年給侄女八千，提前備齊自己喪葬費、物……我們給的之外，大多是自己撿來刨來的。母親是為此驕傲的。

母親驕傲自尊地活到生命最後一秒，但她走時卻含了人生信念轟毀的苦。

這讓我心疼到心碎。

說母親悔叫兒女覓封侯，顯然拔高了她的心氣。母親只是依從我們出山出農門吃商品糧拿工資的簡單願望罷了。

失去最心愛的兒子讓母親迷失了這輩子的意義，她是纖毫不私地為兒女活的。弟弟給了她無底的悲痛，我和哥的健康狀況又讓她感到放大的恐懼。

母親一生沒怕過沒屈服過生活給她的種種苦難摧折，最後是被我們幾個兒女打倒了。

姐幾次給我描述說，媽走那天，最後離開院子時還回頭對她笑笑眯眯地：你不管我，我自己回去找點吃的，你忙你的……

十來分鐘後姐去看到媽背對門趴在躺椅上，一條腿跪在地上，另一條腿還是站著的……

有些偉大作家的名言，是寫給世上一類人的。你儘可以消滅我，但不能打敗我。

媽媽！

（2020.1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