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月光,透過一簾柔柔的紗窗,輕輕地灑在清爽的臥室裡。看著這寬敞舒適的家,看著身邊 妻甜甜的睡姿,白日裡的一幕又浮現在眼前。
星期天,來到市場準備買點新鮮時令蔬菜,終日的肉食確實吃得膩了,一擔萵筍把我目光吸引,綠油油的顏色,嫩生生的葉片,水靈靈的莖幹,真是惹人喜愛。我走過去問道:“多少錢一斤?”
奇怪,小販竟沒答話,我盯著小販問:“喂,多少錢……”那小販不情願地抬起頭來,我一看也愣住了。
那婦人四十多歲,彎腰弓背,一臉的汗漬,此時正惶恐無措地避著我的眼光。
“是你……”我腦海裡迅速閃現出三十多年前的畫面來。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師範畢業,分配到鄉初中教書,學校在一所舊廟裡,每月只有28元工資,與另一小夥子擠在一間10平米的破廂房裡過日子。
校長認為我是人才,出面第一次給我介紹物件,她是鄉供銷社的售貨員。粗眉,大眼,蘋果臉,雖不十分漂亮,卻也能吸引小夥子的視線。我頗為滿意,不過心裡不踏實,總覺得自己底氣不足,教師窮,地位低,這畢竟是高攀。校長給我打氣,說她是他的學生,會相信他的。
在校長家裡,我們相見,她落落大方,侃侃而談,處處都是優越的表現,我強打精神應付,可總覺力不從心,當校長提出處朋友的意見時,她粗眉一挑,嘿嘿地笑了起來。“耍朋友也可以,但他首先要調到我們供銷社來工作才行。”說罷,不顧校長的幾番挽留,扭著腰款款而去了。
多麼巧妙的回答,我有什麼能耐調到供銷社工作呢?那可是令人羨慕的肥缺呵,一個窮教書的醜小鴨,怎能傍上她那高貴的白天鵝?我第一次談婚就以這樣的形式結束----臉上灰溜溜,心裡苦兮兮。
“我……我下崗了……”那低低的聲音把我拉回到集市,眼前這個彎腰弓背的婦人怎麼也難與先前供銷社裡那高貴的白天鵝疊合在一起。她低著頭,從筐中取出一紮萵筍遞給我,然後慌亂地挑起擔子就朝街的另一頭走去。
我如夢初醒,從包中摸出50元錢扔進她的菜筐裡。她也不停步,只是走得更急,一隻手在臉上抹了一把,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迅速地消失在人群裡了。
三十多年前,只因我是教師,被他看輕;三十多年後,也因為我是教師,又讓她自卑。這是生活給人們開的一個玩笑,還是給近視人一個小小的教訓呢?我那50元又意味著什麼呢?是對她的施捨、憐憫,還是嘲諷、巧妙的報復,抑或是本能的良知?但願不會傷著她。
於是又想起幾個月前的事來。
那天提著東西在街道上走著,“師傅坐車嗎?”一個破嚷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像是老鴣的叫聲,一輛人力車停在我身邊。
一轉身,是一張似曾相識的女人臉出現在我面前。
“啊呀,是老師,好多年不見,發福多了!”
一個大臉盤,大嘴,半截眉的婦人,穿一件短袖衫,卷著褲腿,騎在人力車上向我嚷著。
“你是……”
“哎,不認識了?當年要不是我那老不識貨的爹沒眼光,興許你就是我的老公了呢……嘿嘿……今天也就幹這苦力了。”
“你是屠宰行裡的……”
“對對對,我就是屠宰行的美秀,記起來了吧?當年相約提親……哎,那時我還是漂亮吧?要不有那麼多人追求我呢?……那時我覺得你人還可以,有文化。爹卻把我臭罵了一頓:說我沒見識,有文化頂個屁用,一月工資不夠割幾斤肉,割肥割瘦還得求我的人情,還得看我高興不高興。教書匠不過就是逗娃娃兒耍的事,會有什麼出息。結果把我嫁給了公社張主任的麼娃兒了。”
是的,當初母親聽到這門親事,心裡也高興呢,今後去鎮上要割肥肉,就不會再是難事了。那時窮人家總想割點肥肉,多潤潤生鏽的腸胃,那可得向屠宰行裡的職工說盡好話也是難行的呢。後來這事黃了,母親長嘆短籲,好幾天也沒睡的。
我說:“是啊,那時你們屠宰行的姑娘可是身價百倍,我們窮教書是難以高攀的。”
“那倒是,可是誰知道會有後來的變化,屠宰行業一放開,個體經營遍地開花,滿街都是肉攤,就再也沒有我們威風的本錢了。狗日的男人就再也不把我放在眼裡,罵我、打我、逼我離婚,這不,我現在就只好進城來賣苦力了。”她咬著牙狠狠地說,“人嘛,總要生活,我就要讓龜兒子看看,離了他餓不餓得死我!”
她嘆了一口氣又說:“唉……人啊,也許就是那個命,當初誰也瞧不起的老師,如今卻吃香起來,國家重視,學校修得漂亮,工資長了許多,上次回家,我那老爹還在責怪自己不識貨,害苦了我呢。”
聽著這個女人喋喋不休的話,我執意不願坐她的車,怕給她造成自卑的壓力。她嚷道:“咋,看不起我?”我只得上了車。在車上,一路聽她絮絮叨叨,說是兒子讀書成績很好,打算將來也讓他讀師範,出來也當個老師。
來到住宿樓下,我給她20元,不要她補錢,她卻一定要補回15元,說是自食其力,該多少是多少,不願意受別人的憐憫。臨走時,還像忘了一件大事,停住車扭過頭來說:“老師,好好珍惜你們現在的生活啊!”
這秀美,確實既不秀也不美,言行間還有些粗陋,可從中你可以看到社會的變化,她的自強與堅韌。
回到家中,給妻講起這兩個女人的故事,妻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當初誰瞧得起可憐的窮教書匠,要不是我也是教師,‘惺惺相惜’,‘同是天涯淪落人’,今天也許不是你的妻子了呢。”
月華如水,妻夢中露出甜甜的笑容,我輕輕地披衣下床,來到書房,扭亮柔和的檯燈,開啟電腦,輕輕敲擊鍵盤,寫下我心底的慨嘆,也把這故事片告訴給遠方正讀大學的兒子。那有節奏的鍵盤聲,就像一支優美的樂曲,在月夜裡輕輕地迴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