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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到農村調研,經常聽到兩個說法,一個是“現在婆婆都會做婆婆了”,另一個是“現在媳婦都會做媳婦了”。在宜昌調研,就聽到一位婆婆說了後面那句話。她講了很多自己的兒媳“會做”媳婦的案例,非常有趣。在她講媳婦的故事時,其實也在不經意間,講述了她如何做婆婆的技巧。婆媳關係,往往決定了一個大家庭的整合程度。因此,婆媳關係就成為治家當中一個極為關鍵的影響變數。

治家包含的內容非常豐富,是對家庭總體性事務的處理,涉及到家庭生計安排、家庭資源配置、家庭關係調處、家庭社會交往等等。治家既要治事,更要治人,歸根結底,還是治人。所以說,治家的核心,是處理家庭人際關係。

很多人都知道“百忍圖”的典故,心字頭上一把刀,何況一百個!足見當家不易,得有多少難以言說的委屈、妥協、剋制。做個好家長,並不是憑藉絕對權力,作威作福,一股子霸道總裁範兒這麼簡單。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不當家不知當家難。治家不僅僅是一門權術,更是一門藝術。

婆媳關係的變化,也說明農民的治家方式發生了非常重要的變化。這種變化可以簡化為從“平衡術”到“溝通術”這樣一個線性的軌跡。

一、多子家庭與平衡術

所謂平衡術,主要就是家庭資源配置中的均平策略。從治家來說,所謂家庭資源配置其實就是代際支援的分配,涉及到的主要是父母家庭與若干子家庭的關係。代際支援大致包括兩類,一類是物質資源的分配,比如分家時的財產分配,以及日常生活中的財物支援。大兒子要買車,父親支援1萬塊錢,那麼其他兒子買車,父親也要給予同等支援。如果其他兒子不買車怎麼辦呢?就要在其他事情上來平衡。物質資源的支援不僅包括這些相對集中的數額相對較大的事情,還包括日常化的細小瑣碎的財物贈與等。第二類則是勞動力支援。比較重要的一是生產上的幫忙,二是帶孫子女。在青壯年勞動力普遍外出務工的情況下,代際分工成為家庭勞動力配置的主流方式,留守父母對子家庭的生產支援是非常重要的。帶孫子女更是非常重要的支援,它可以一定程度上將子家庭的勞動力解放出來,使其能夠實現勞動力的最最佳化配置,儘可能充分就業,獲得更多務工收入。當然,日常生活中細小瑣碎的幫忙,同樣也是不可或缺的。相對來說,集中性的代際支援,更容易實現平衡,比較好實現,而日常化的支援,反而很容易出問題。

聯棚村老婦女主任(60歲)講了一個案例:一家兩個兒子,按照當地習俗,父母各歸其中一個兒子贍養,母親跟著小兒子。不料,父親去世早。看上去大兒子似乎減少了很多贍養付出,但大兒媳婦卻不這麼認為,她覺得父親死得早,沒有給他們幫上什麼忙,包括帶孩子和生產等等。母親長壽,就一直給小兒子幫忙。這家就經常發生矛盾,焦點就是大兒媳婦對婆婆極其不滿,比如,每次下雨,婆婆都只給小兒子收衣服,大兒子家從來不管。大兒媳婦就經常找婆婆表達不滿,吵得不可開交,據說有一次,大兒子兩口子把母親的很多東西直接扔到了樓下。婦女主任每次去調解,都沒什麼效果。她想讓兩邊各讓一步,特別是讓婆婆稍微幫大兒子家乾點活,這位婆婆呢,也固執得很,堅持認為大兒子沒養自己,自己沒有義務幫忙。雙方就這麼僵持著,互不讓步,每年都要發生兩三次大矛盾。婦女主任和村幹部都毫無辦法,直到這位母親去世,才平靜下來。

可見,平衡術其實在生活中是很不容易的。它涉及到家庭關係的兩個層面的問題。一是兄弟之間的關係,均平感首先是兄弟之間的比較,誰都不能多佔。二是代際之間的,父母要一碗水絕對端平。均平感,除了來自代際支援的比較,還包括家庭內部權利義務關係的平衡。獲得多少,還要付出相應的義務,否則也會造成不平均。比如,某個兒子贍養方面付出的少,可獲得的代際支援多,其他兒子就會有意見。不過,家庭裡面這個賬並不總是能夠算得清楚的,總是有意外,有模糊的地方。比如聯棚村那個案例,婆婆身體好,大兒子一家就覺得小兒子其實並不需要付出多少,卻得到了遠超過其付出的支援,自然就不平衡。

治家平衡術最大的考驗,來自分家,以及分家後的養老問題。分家之後,小家庭各自獨立了,這個時候圍繞著父母贍養,以及父母對子家庭的支援,特別容易產生矛盾。舉個簡單例子,有的地方會採取輪養方式,三個兒子,父母每家輪養一個月,可萬一遇到意外情況,比如父母病了,暫時不宜換下一家,或者在老大家的時候,趕上節慶,女兒回來看父母送了很多禮物,其他兒子媳婦就難免沒有想法。

平衡術要處理的是多子家庭的問題。本世紀初,農民開始大規模外出務工,這一代農民工有普遍都是多個兄弟。因此,至少在2010年前的十年時間裡,農民家庭中,平衡術仍然是最重要的家庭治理術之一。

二、獨子家庭與溝通術

隨著獨子一代進入家庭生活,農民家庭治理術也在發生深刻轉型。很簡單,兄弟都沒有了,家庭結構變簡單了,自然也就不存在在多子之間維持平衡的問題了。

只有一個兒子,父母的代際支援就變得特別徹底。許多農民說,現在是“恩往下流”,同時,越來越多的父母並不將養老問題繫結在兒子未來的孝順上。有多個兒子,代際支援時還要考慮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問題,只有一個兒子的話,“早晚不都是他的嗎?”既然早晚都是,那麼分家與否就不重要了。何況,分家本來主要就是兄弟之間同父母的贍養問題上的權利義務分配。但是,沒有分家這個儀式,代際支援就會變得無限綿長。為什麼這麼說呢?分家,代表著子家庭的正式獨立,母家庭的支援度就可以相對收縮。所以,分家也有“甩包袱”的說法。這主要表現為多次分家,兒子結婚一個,就分出去一個,分出去之後,直到父母進入養老階段,在這中間,雙方几乎甚少發生資源交換。父母則集中資源,支援未成家的兒子成家。所以,有分家的話,代際支援是有限的。分家沒有了,代際支援就無時無刻不存在了。子家庭幾乎是隨時需要父母支援的,買車買房,甚至日常生活都如此。聯棚村位於宜昌城郊,許多年輕人在城裡工作,晚上和週末回父母家吃飯,父母則透過承擔這部分生活成本,實現對子家庭的日常化支援。

這種情況下,代際關係中最重要的問題,就成了如何相處得好。以前是物質匱乏時代,家庭資源有限,兒子卻多,彼此對資源分配都很敏感,日常化的相處問題,都被掩蓋在資源分配問題之下,或者為後者主導,只要大致平衡,關係就不至於出現大問題。現在是物質充裕時代,彼此都不再計較資源上的交換是否平衡了。父母都覺得,兒子天天吃自己的,並沒有什麼問題。懂事會做人的兒子媳婦,會主動買點生活用品,父母就會很知足,即使不買也不會怎樣。聯棚村一位小組長跟兒子媳婦住在一起,就是這種情況。這位組長給我們唸叨著媳婦的好,好在哪裡呢?其實很簡單,就是這位媳婦時不時網購一些衛生紙和生活用品。除此之外,其實都是自己宅在房間裡,到點了去接送小孩上下學,並不會跟公公婆婆有多少生活接觸。老人說,現在媳婦都會做媳婦了,為什麼呢?因為媳婦每逢父親節、母親節、生日和其他一些重要節日,都會給父母買衣服買禮物,還會發紅包。老人說,儘管他們後來又透過其他方式,比如過年、兒子媳婦生日等,又把錢還回去了。真要計算起來,其實父母還是“虧”的。但就是這種有限但卻主動的表達,讓父母覺得很受用。

這就是當下農民家庭代際之間的相處之道。那麼,相處中最容易遇到的問題是什麼呢?是價值觀差異。

現在家庭中的代際關係發生在80後90後與他們的父母之間,年輕人的成長經歷中,幾乎全部社會化過程都來自學校和城市,二者恰恰是現代性規訓的兩個關鍵機制。他們身上的鄉土性已經非常淡化了。他們面對的父母,差不多是鄉土社會最後一代了。這不是說他們是最後一代職業意義上的農民,而是社會文化意義上的農民。即使80後90後回來務農,他們的經營邏輯、生活邏輯也都是現代化的、城市化的,而不是鄉土性的小農了。也就是說,目前的農民家庭,其實是社會大轉型的微觀場域。這就必然會產生價值觀衝突。

價值觀衝突,就是代際雙方對同一件事,基於各自的人生經驗和價值觀念,卻產生了不同認知和理解,認知錯位產生誤會,從而引發矛盾衝突。比如,老年人生活節約,剩菜剩飯捨不得扔,年輕人卻講健康,認為剩菜不能留;比如,老年人寵小孩,年輕父母卻要教育和規訓,等等。這些價值觀衝突,都是代際相處的交往成本。如果不能得到很好的及時的化解,關係就會很緊張。

如何來化解呢?溝通,而且往往是父母主動去溝通,去理解年輕人的觀念,去學習年輕人的活法,去適應年輕人的行為。有個說法,叫做文化反哺,也就是在社會變遷中,年輕人享有文化優勢地位,老一代主動向他們學習,年輕人則對他們進行反向輸出,是為反哺。聯棚村的許多父母都習慣了“父親節”“母親節”,這當然都是適應年輕人情感表達的結果。聰明的父母都“會做父母”,就是不對年輕人的生活方式指指點點,不贊成但也不反對,總之就是不干涉。年輕人起得晚,喜歡宅在房間玩手機玩電腦,動輒網購叫外賣。父母最聰明的策略,就是遷就。

溝通並不總是成功的,所以仍然難免互相看不順眼,處不到一塊去。這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居住上分開,然後週期性的團聚一下,雙方維持低度或適度的交往,平時各自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城裡人普遍是這樣生活的,越來越多的農村人也在採取這種方式。現在,很多年輕農民到縣城或城裡買房居住,父母在需要時去幫忙帶孩子,完成任務幾乎無一例外都要回村養老,原因很簡單,天天住在一起不習慣,鬧矛盾。那些善於溝通,善於學習的父母,能跟兒子媳婦處成朋友,甚至會主動模仿年輕人的生活方式,代際關係至少在情感上,自然就“顯得”更加親密了。

從平衡術到溝通術,是社會變遷在家庭層面的呈現,是家庭結構少子化的結果。可以說,就是從這一代人開始,中國人傳統家庭生活中重倫理責任輕情感互動的情況,或許已經一去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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