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情感>

鎮子裡有兩朵花,一朵叫範蓮,一朵花叫薛梅。

範蓮是裁縫的女兒。

薛梅是農民的女兒,父親在一場車禍中意外去世。

範蓮二八芳齡,薛梅二九妙齡。

這是我來小鎮後知道的。

小鎮在九疑山裡。

九疑山是南嶺的山子山孫,奇形怪狀,霧繞雲裹,卓然於塵世之外。舜帝在此駕崩,山子山孫轉了一個身,都朝向舜源峰了。那種萬山列陣朝拜的陣仗,加上天上白雲的加持,被古人稱為瘴癘之地。九疑山在樹上,在嘴上,有沾染萬點淚的斑竹,有松濤裡的猴嬉,有激流飛濺的瀟水源頭,有站立在蒼穹之下問天的三分石……

那年十六,要輟學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迫於計窮,父親把我送進小鎮上的私立學堂繼續學業。父親已經力窮,又不甘心,咬緊牙關給我鋪路。我也立下宏願,不辜負父親。

小鎮離縣城六十里。

出了縣城,兩邊都是山,密密麻麻。山與山的空隙裡,種著油茶樹。見到田畝,就見到村莊。村莊像一隻小蟑螂巴在山與田之間,灰瓦泥牆,蓬頭垢面,被生活折騰的奄奄一息了。我在慶幸,我不是出生在這塊地方。車過了路亭,路邊有河,村門口有雄偉的牌樓,村前有黃色的田野。一抬頭,迎面卻是一個大大的上山的斜坡。山是石山,懸崖崢嶸如滄桑的老臉。石頭擠石頭擠出的空隙裡,長著高高的蒿草。半山腰上,居然還有水渠如蛇隱匿。山頂上,青天如洗,白雲如絲。

上坡,下坡,轉彎,一條筆直的路連著坡上的小鎮。

路的兩旁,是秋後的田野,裸露著翻過的泥。

路的兩邊,是一棵一棵筆直的苦楝樹,棵棵海碗粗,排的整整齊齊。苦楝樹已被秋風剝去了羽冠,金黃的一爪一爪的苦楝果低垂著,燦若星辰。

坡上的小鎮,像一個古堡。

不逢圩日,小鎮裡的人都藏了起來。屋裡,山裡,田裡,水邊,林裡,都是藏身之所。

鎮裡的街道,是我見過的最別緻的街道。鋪的是拳大的鵝卵石,一顆顆,一行行,一路,無不在向行者示意著小鎮的古樸。街道兩側的街鋪,都是板壁,煙熏火燎,面目全非,卻仍在講述著當年的建造藝術。街中心有個十二柱的大亭子,裡面擺著賣豬肉的案桌,賣水粉的四方桌,泥糊的土灶燒的黑乎乎了,似乎還冒著熱氣。亭子對面,供銷社、五金廠關得緊緊的閘門前,一隻肥碩的黑狗空地上晃悠,找地方尿水做記號。

鎮子後面,是通往麥地的山路。

鎮子的東邊,是一層一層的水田。房子外,有一口四方古井,古井欄上,一棵枝椏婆娑的大梨樹在陽光裡,在枝頭顯出一絲銅質的光亮。

薛梅迎面走來,穿著紅色的緊身棉線衣,把上半身的玲瓏毫無用心的呈現了出來。

動人的不是她的身材——窈窕脆弱如擺柳,而是在於她白皙乾淨的小臉上,那雙漆黑的會笑的眼睛。漆黑本是深邃陰沉,可她的長睫毛一眨一眨,配上高鼻紅唇,恰到好處的把死靜盤活了。矛盾對抗本來是混亂,和諧了就是大美。她把這句話演繹得淋漓盡致。

而我喜歡的,卻是鎮裡那個裁縫店的女兒——範蓮。

裁縫鋪子不僅做裁縫,還附帶做日雜百貨。

這個小鎮的女孩兒,一點也沒有山氣,見不到五大三粗的,也沒有看到黑咕隆咚的,個個都面板細膩,細皮嫩肉,仿若剛從清冽的瀟水裡打撈上來的樣子。我一直沒想透,這是怎樣一種養分滋養出來的韻致。範蓮是家裡獨女,長得像棵小白楊,從店子裡嫋嫋婷婷走出來,驚了我一跳。短髮,瓜子臉,白淨,斯斯文文,不苟言笑,小家碧玉的氣質,渾然天成。那時候,街上正流行《一剪梅》,她給我的第一封信,只抄了《一剪梅》的歌詞。我揣摩了半天,不明其意。

一剪寒梅是個什麼鬼?

在通往麥地的山道上,她拿著她的小紅傘,俯身在道旁的刺蓬上摘下一朵白色的金櫻子,一聲不響只往前走,穿過荊棘花簇,到了山包上——遠處鳳尾竹後面的麥地村像一幅鉛筆畫。她說她就喜歡一剪寒梅,不給呀?

我懵懵懂懂,似懂非懂。

這是情話?

回到鎮子裡,打鐵的順田叔放下手裡的小鐵錘,憨憨地笑著說:歐陽本家啊,你莫招惹范家娘子,他家就是個獨女。這也是其次,重要的是他父親收了一個養子,待到年齡合適,就會把女兒的婚事辦了,養子做倒插門女婿。這個事,鎮子裡的男女老少都清楚。

做上門女婿?

我怎麼會做上門女婿呢?

範蓮那個臉皮白淨的裁縫老爹,也會信不過我。

範蓮說:我們到河邊走走吧。

走出鎮子的鵝卵石路,範蓮脫了高跟鞋,拎在手裡,在田埂路上小貓一樣,深一腳淺一腳,很快活的往河邊走。

一場春雨剛停下。

井邊的那樹雪白的梨花,已經被風雨打敗,枝頭的葉苞已在開啟,放出嫩芽在打量這個明媚的世界了。

河裡的水漲了,打著呼嚕般向北流著。

遠一點的楓木山、垛山,像剛擦洗乾淨的假山。

天空上流雲排陣,橫陳在藍色天際邊。

範蓮說:家裡是家裡的安排,我還沒有下決定呢。

你的事,你能做主嗎?

範蓮陰鬱了,沿著河道,一直走,走到河邊寬敞的地方,河坡上,有半截柳樹。對面的田野裡,油菜正在頂梢放出嫩黃。

範蓮穿著淺黃深黑相間的格子衣,白皙的腳踝落在春草裡。

範蓮沒有答案。

春季過去,夏季來臨,我遵父命,要離開這個小鎮,去到裁縫鋪,沒有見到範蓮。

寫信。

範蓮回信說:我們還這麼年輕,我只想交個男朋友,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像一剪寒梅,不為霜雪,就是為了自己的心願。你想到的卻是結婚,那麼小,想那麼遠,給我有種窒息感。

後來還透過一回信,再也聯絡不下去。她的小哥已經回到小鎮,我已經到了遙遠的南方,成為機器的一個部件夜以繼日按部就班形容枯槁思想枯竭筋疲力盡。

歲月如刀,一刀一刀剝去我的功利和虛偽。

回首青蔥歲月,範蓮越來越像一朵蓮。

她要的轟轟烈烈的愛情,她的真性情,死於我的年少懵懂。

那個小鎮,自離開之後,至今未敢踏足。而我的一生,也未曾有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我心裡有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卻被千絲萬縷的層障裹住了,像一點小火星,在壓抑的虛空裡飄蕩,始終沒有衝破出來,燃燒成驚世駭俗的愛情。

我自小就是個俗人,膽小、猥瑣、虛妄又自私,善於把自己的真面目隱藏起來,圓滑、世故、精明。範蓮呢,成了我心裡的一顆小火星,偶爾驚起我一聲嘆息:活著的意外太多了!

2020.1.14

7
  • 女子結婚三年被打四次,丈夫一次比一次狠,這次更是骨裂三根
  • 讀懂男人的5種“金錢人格”,讓他心甘情願為你花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