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來的時候，媽媽一直神色不安，不停地往外打著電話，我問她怎麼了，她慌亂地說自己在家的我爸已經兩天沒有給她發信息了，我的心也跟著沉了下去，用手機撥了老爸的電話，果然不接，於是我也亂了。

疫情期間，我們近在咫尺，卻觸手不能及，兩個小時的距離讓人那麼絕望。

大動干戈地調動了鄰居、社群長、親戚上門去檢視，好在是虛驚一場，老爸一頭霧水地被大家輪流問候了一次，發影片責怪我們小題大做，我依舊是嘴上不饒人，說，以後得給你買個監控，要不然電話不知道是幹啥的，他只嘿嘿笑著，也不與我一般見識。

我在心裡暗暗長出一口氣，我心想，老天爺果真還很眷顧我，對世界上最愛我的男人如此溫柔。

1、

我屬狗，他也屬狗，我出生那年，他還是個24歲的青年，是個年輕的新手爸爸。

我們一家三口住在爸爸上班的工廠家屬區，雖然不富裕，但是有單位管著很安逸，他辦公的地方就在我們住的小房子前面不遠，他接送我上廠區幼兒園、整理家務的同時，還能畫兩筆國畫寫兩筆書法，在單位的比賽上得個蓋盆、床單一類的獎品回來。

我記得那時候過年過節的時候，辦公樓前面的廣場上，會一堆堆地擺放著魚、米一類的食物，有醫務室有理髮室，那是最初一批國營企業的模樣，美好得像是一個“烏托邦”。

那時候，我爸和我媽都是國企的正式職工，在我記事的時候，他們都已經脫離了工廠裡的體力勞動，從事文職工作，如果企業穩定，那麼這樣的日子他們大概會那麼過一輩子。

可惜，天有不測風雲，國企一批批地倒了，職工一批批下崗，老爸也未曾倖免。

小弟剛出生，我才上小學，家裡忽然少了一個人的工資，壓力得多大可想而知。

生活之所以殘酷，大概就是讓一個人慢慢失去自己好看從容的模樣，變成一個不知疲憊的戰士，面目猙獰地背起自己的責任，哪怕自己的肩膀並沒有那麼寬厚，也要咬牙挺住，因為身後空無一人。

下崗，讓老爸不但告別了相對穩定安逸的生活，也告別了自己的青年時代，記憶中那個白淨斯文的青年形象，從此一去不回，一雙拿著畫筆的白淨雙手，從此便沾染上了世俗的油汙。

2、

我們家並沒有因為老爸的工作變動而發生大的變故，得益於我爸是個愛學習的好青年。

我不知道老爸是什麼時候開始自學汽修的，在他下崗之前，我去他的辦公室玩，就有幾個奇怪的玩意在地上呼呼冒泡，後來我知道，那是大汽車上面的蓄電池，老爸用充電機給它們充電。

他辦公室的桌上，有一摞摞的汽修方面的書和雜誌，老爸是一個愛學習的好青年，他細細閱讀這些書籍，畫圖做筆記，這些書是他的命根子，都被他仔細地包了書皮，愛護得不得了。

他並不是浮皮潦草地走馬觀花，而是一點點地用螞蟻啃骨頭的方式認真學習，在單位已經開始動盪、下崗之前，他已經可以用他掌握的知識給別人修車了。

現在大行其道的“知識變現”，我爸恐怕是第一批實踐的人。

別人因為下崗恐慌，四處去投告的時候，我爸已經在我們的小房子裡開啟了他的創業之路，家屬區的房子進不來大車，他就跟著客戶去遠遠的地方，把要修的東西卸下來，拿到家裡修好了，再給人家送過去安上，那些從大汽車上卸下來的鐵傢伙全都死沉，老爸並不強壯，這一路的重量可想而知，十分辛苦。

我們家那個一間帶走廊的小屋子，開始充斥著硫酸的味道，發電機起動機的聲音一起來好像房蓋都要被掀翻一樣，晚上睡覺充電機的嗡嗡聲讓你懷疑自己是否有了耳鳴，充電機的指示燈使得整夜屋子裡都是通亮。

這樣的日子在老爸下崗之後，持續了有一兩年，老爸積攢了最初的一批客戶，家裡也換了大房子，三間連脊的大房子帶個大院子，周圍人開始對這個平時不言不語的男人刮目相看，“王師傅”的這個稱呼，開始變成了他的標籤。

3、

創業這條路上的心酸，遠不止辛苦而已。

老爸的第一批客戶，是和他一樣下崗之後自謀生路的同事和朋友這些人，創業初期，都是互相幫襯，老爸想盡辦法替他們省錢，他們也積極給老爸轉介紹客戶，客戶越來越多，自然也就是什麼脾氣秉性的都有，難免有幾個不好相與的，老爸脾氣倔嘴笨，沒少在這裡吃虧，秀才遇到兵，能夠如何呢？

我有印象的一次，是弟弟一兩歲剛會走的時候，我正在帶他玩，一個附近的鄰居，不知道什麼原因指著我爸的鼻子罵，我爸氣得青筋暴起，卻咬牙隱忍著，試圖和對方講道理，那人只是不聽，還是一直罵，我說你這人怎麼這樣，有話說話不罵人不行嗎，那人居然轉過來跟我說，丫頭，這個事和你沒關係，我說那是我爸和我沒關係，我爸也讓我趕緊進屋，不讓我管，我想他也有點害怕我會受傷害吧，我哭了，去外面找來了一個有點年紀的鄰居爺爺，看外人進來，那人才住了口。

我現在還記得那人的名字和模樣，我心裡還是恨他，因為他讓我爸受了那麼大的委屈。

還有一次，那人是個二十幾歲的小夥子，身高有個一米八九，也不知道為什麼就對著我爸發脾氣，好在他並沒有動手也沒有罵髒話，只是情緒太激動了，指手畫腳的，我那時候上中學，身高也有一點了，我就徑直走過去，站在了我爸的前面，定定地看著他，也不說話，他看著我，愣了一下，忽地笑了，說道，我知道啦，這姑娘不樂意了。

看到的都只是冰山一角，看不到的委屈不計其數，我真恨我自己不是個強壯有力的男孩子。

他明明是個愛寫字愛畫畫的安靜少年，卻不得不因為家庭的責任，在世俗裡被這樣的無情碾壓，這份算不上輕鬆更算不上快樂的工作，他堅持了三十年。

他的堅持和承受，讓我們的家未曾風雨飄搖過，我和弟弟從來不知道家道艱難，因為我們都不曾因為沒有錢而留下什麼遺憾，也不會因為錢承受什麼苦難。

他只是個平凡的人，像一顆大樹一樣，用自己的肩膀給家人撐起了一片陰涼。

4、

我心裡念著他對我的好，但是，我們父女之間的關係，其實一直以來並不親近，因為我們有著一樣的臭脾氣，三句話就要翻臉的。

雖然我知道，他對我大概是滿意的，我考大學、畢業了就有正式工作，我結婚、又生了一個可可愛愛的女兒……

我的生活軌跡與他的期望大抵相同，我和弟弟都大了，自己獨立了，他終於有時間做回自己，寫寫書法，過過安逸的日子。

可是，沒想到，我看似穩定的生活，也會出現巨大的變化。

2016年，我的婚姻以“喪權辱國”的方式激烈結束，我開啟了單親媽媽生涯。

可是我終究不夠堅強，單親媽媽的壓力和後來生活中一系列狗血的事件，終於把我給擊倒了，2019年，我抑鬱、辭職、搬家，遠遠離開了傷心的城市，像是一隻受傷的鳥兒一樣，飛回了父母的身邊——心裡受傷的時候，我無處可去。

我的變故，讓他們的退休生活變得不再安逸。

老爸對我的感情一定是糾結的，他一邊心疼我的遭遇，一邊對我恨鐵不成鋼。

外人總說我不應該離婚，損失那麼多財產，他會回答人家“我家閨女只要不生病就好,我就一直養著”。跟前夫家裡通話的時候，他硬氣地正面剛，孩子（我的女兒）以後沒你們家也照樣上學，我供她到大學，用不著拿孩子說事，我在一邊聽得特別感動。

但是他在家裡收拾我的時候，又時常讓我崩潰到要發瘋，說我不夠勤快呀，說我不夠堅強呀……但是不管怎麼說我，都是十足十地喜歡我的女兒，他總說我女兒能坐得住凳子，動手能力強的特質是隨了他了，說他外孫女是以後要保送清華的苗子，我都不知道他的自信哪裡來。

有了朝夕相處的機會，我們談話的次數變得多了起來，爭論不休的時候也常有出現，只是，因為在一起，一個眼神一個不好意思的笑，就可以足夠讓所有的不快煙消雲散，我發現我當然可以把他給說得啞口無言，然而那麼做我可是一點也不快樂，當然了，他也發現了，他有一萬種碾壓我的方式，然而我一掉眼淚，他就全線潰退。

至親的人，互相傷害，誰又是贏家呢？

我們在這段朝夕相處的時間裡，在磕磕絆絆中，好像重新做了一回父女，感情更深了一些，也更加懂了包容。

當然，這些話，我只能寫在文字裡，日常的溝通我還是會“死鴨子嘴硬”的，但不同的是，這是我們表達親近的方式，與“對抗”無關。

5、

2020年，我的小店開業了，這本來是個好事，但是，因為對餐飲業太陌生，新店開業的忙碌讓我的體力經受了巨大的考驗，知識分子的驕傲，讓我的心理產生了巨大的落差，正在煎熬的時分，我親愛的老爸，給我寫了一封信，拍了圖片給我，讓我當場淚崩。

其實，他也無非就是寫了一些鼓勵我的話，讓我不要怕辛苦，要堅持一類的，但是，他估計也是怕自己的嘴笨，說不出來，又和我鬧個臉紅，才以這麼文藝的方式，給我寫了一封“情書”，字寫得還挺好看的。

哎，我的老爸居然是個寶藏老青年，原來他也有如此柔軟的一面，原來他也有幾分文采，甚至他可以如此溫柔，只是，生活的重壓下，這些風花雪月，只能暫時拋諸腦後了。

造物主造人的時候，應該是給每個人都配備了“藝術細胞”，只是，只有少少幸運的人，才能將自己的天分和愛好發揚光大，其他的大多數都要因為要照顧家人而被繁重的且不喜歡的工作所埋沒，我的老爸，就是這樣的人。

他一定是有潛力成為藝術大師的，然而，他當了爸爸，所以也放棄了夢想。

6、

退休後的老爸，有了幾分鬆弛，偶爾也把他心愛的小店關幾天，來我家陪我們過過閒適的日子，在一次我誇獎他說他拌的冷盤好吃之後，他在家幾乎天天給我拌冷盤，和我媽互相攀比，爭論一下我女兒比較喜歡他們倆誰做的菜多一點。

他還是會看書、畫畫、寫書法，自己也樂在其中，和同齡人相比，他總是多幾分學習的熱情，萬能的網路給他提供了一個巨大的舞臺，他自己組裝音響，透過藍芽控制，讓手機和音響聯通，有需要的配件會從淘寶上面挑選好，放到購物車裡讓我給他下單，家裡淘汰的手機，被他一改造就變成了監控，他自己不斷動手嘗試，對新生事物無限好奇且接受的速度極快。

但是他不捨得關店徹底退休，還是要賺錢，為我和我的孩子遮風擋雨，嗯，在外人眼裡，我不過一個失婚帶孩子的落魄中年婦女，然而卻依舊是老爸心裡的公主，值得擁有世界上最美好的一切。

我真的很為他驕傲，也為他對我的高估汗顏，哎，努力努力！

有一年，我曾經鼓起勇氣對他表白：“爸，我覺得你是咱們家的英雄。”他很意外地看著我，不相信到，“真的嗎？”

或許在他自己看來，從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特別，只是做了該做的事而已，我如果沒有經歷過人生的挫折，也不知道有這樣的父親多麼難能可貴。

過了這個年，我已經快要四十歲，世俗意義上，我應該是個成熟的中年人，但是因為有父母的呵護，我一如少年依舊天真，在家裡跟貓玩的時候，老爸看著我直搖頭，說怎麼還像個小孩子一樣，我只能在心裡默默說道，因為我是你的孩子啊。

7、

去年老爸因為吹了冷風得了急性面癱，我和弟弟送他去醫院檢查的時候，一路上心都提得老高，後來好在並不是心腦血管疾病；今天早晨他自己在家忽然失聯，又把我們嚇了半死，那種對於失去的恐懼，籠罩了我的全身。

我的臭脾氣像他，耿直勁兒像他，長得醜也像他……

我有一點畫畫的天分像他，有一點靜得住的特質像他……

我的好、我的壞都來自於他，所以，他嫌棄我就是嫌棄他自己，而我嫌棄他也是嫌棄我自己，我們密不可分。

如果我可以許願，我希望他可以長長久久永遠留在我的身邊，永遠那麼健康，那麼好奇。

今天，他寫給我的“情書”我算是回信了，自大地以為，比他寫給我的要蕩氣迴腸多了，只是我還沒有賺很多錢，難免覺得氣餒，只能暗自努力，要在他面前揚眉吐氣才好，雖然他對我說，會一直管我管到他管不動為止。

虎父無犬子，我得和他一樣，才對得起他給我的血緣，對吧。

2020就這麼過去了，2021我們都要好好的哦！

後記：

因為給你寫這封情書，導致我沒有幫你媳婦做飯，所以我一會捱罵你要為我說話。

因為先給你寫了情書，而沒有對母上大人表達感情，她一定會吃醋的，所以你要保護我。

做你的女兒，我覺得很幸福，下輩子，如果你不嫌棄，我們還做父女，你說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