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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長30歲了。

不出意外,母親會在過年時,執意要讓她跟王阿姨的侄子結婚,因為從26歲到29歲,她每年都會和對方見面。

在別人看來,她和他早已心意相通。但事實上,她不討厭對方,也談不上喜歡,跟他吃飯就像她備忘錄上的一件事情。

她知道對方也是如此,那是一個到了年紀卻遲遲不願與異性結婚的中年男人。

他叫徐木,襯衫上沒有褶皺,下巴上沒有冒頭的鬍渣,但每次約會結束後,徐木總是急著趕赴另一個男人真正意義上的約會。

記得初次相親時,她從衛生間出來,從他背後經過,意外看見了他與一個男人的合照。她不會遮擋,直接問他,你接下來有約會的,對不對?

那是她第一次看見一個男人在想起愛人時眼裡的害羞與渴望,她放他走了,然後發簡訊給母親,我們聊得很好,我會晚點回來。

在母親和介紹人看來,那是一次成功的相親,僅從兩人在一起待了12個小時,母親就斷定她和他會在一起,然後結婚,生育。

第二天,母親催著她再次跟徐木見面,在臥室裡,在衛生間,在廚房間,彷彿家裡的每一個角落都希望她能趕快奔赴婚姻。

阿長自知在母親長久又猛烈的攻勢下自己遲早會妥協,跟一個陌生人結婚。

於是她走了,去了上海,不久後遇到一個男生,她費了不少力氣把對方攻陷,撫摸,親吻,同居。她甚至想過要為他在上海留下來,生一個孩子,等她長大,然後告訴她,你可以為你自己活著。

但就在戀愛的第三個月,她主動提出了分手,對方問她為什麼,她回答說,我對你沒有心動了。對方不信,他翻遍了她所有的社交網站,查遍了她所有的瀏覽記錄,他堅信她出軌了,一定有第三者插足了他們的感情。

阿長沉默,其實她心裡在想,原來戀愛就是消磨心動的過程。

她是有那麼一瞬間想把枕頭扔在對方臉上,告訴他,我受夠了你的頤指氣使,受夠了你的傲慢自大,受夠了你每次小便都不掀馬桶圈。但她沒有,她只是覺得自己該好好洗個澡,好好地睡一覺,好好地哭一場,不是為這個男人,而是為她自己。

第二年,她回家,母親談起徐木,說在她走後,徐木又相過不少次親,但總是點到即止,在一頓飯之後匆匆逃走,母親甚至懷疑徐木在等她。

阿長笑笑,不置可否,她知道自己沒有那麼大的魅力。

大年初一,她在樓下咖啡廳裡再一次與徐木相見,她需要這場彼此心知肚明的相親讓她從母親那裡逃脫。

在談話時,她注意到了他襯衫衣領上的幾分油漬,隨即主動問起了他的生活。那是他第一次與阿長談起自己的愛人,他說對方比他小十歲,年輕有為,現在已經是一家知名企業的高管了,而他自己活到36歲,還是個被困在辦公室的小職員。

她安慰他,只要兩個人相愛總能在一起的,可這句話說出來,連她自己都不信。

為了轉移話題,她也談起自己,過年前她跟領導大吵了一架,自己主動辭了職。她以為自己那時是不與小人同流合汙,但當昨天買完一隻口紅看到自己賬戶裡的餘額,她才發現自己只不過是個不合格的成年人。

對話結束後,阿長和徐木約好每一年都要在這個地方見面,不是相親,不是例行公事,只是作為朋友間的相聚。

後來阿長去了本地的高校任職,她見過不少在宿舍樓下襬鮮花,點蠟燭,彈吉他,甚至還有拿著大喇叭在學校每個角落告白的年輕人,她不喜歡看這種熱鬧,更沒辦法融入這種熱鬧。

週末回家,母親給她洗腦,說大學老師穩定。她聽懂了母親的言外之意,為了能夠安靜地吃頓飯,她搪塞說好。

幾個月過後,有個男人在教師公寓下用蠟燭擺上了她的名字。

阿長躲在公寓裡,把窗戶關上,把張信哲的《愛如潮水》開到最大,有好事的老師來敲門,她裝作不理。

她跟那個男人只見過寥寥幾面,彼此關係連同事都算不上,她猜想對方也一定跟她一樣,是個頻繁被催婚的適齡人士,選擇她,只不過是一場賭博,賭她會不會跟自己一樣向生活妥協。

很可惜,阿長是個聰明的女人,她連賭桌都不會上。

那場自導自演的鬧劇終究還是以尷尬收場,阿長始終只願做個看客,人群散後,她站在窗戶面前,看著那個男人潦倒地把蠟燭一根又一根的收到紅色塑膠袋中。

她有點想哭,她想起父親跟母親離婚的那個夜晚,母親帶著她從父親的新家狼狽而逃,站在窗戶上的那個女人也如同她今日一樣。只不過不同的是,那個女人在一個月後生下了她血緣關係上的“弟弟”。

母親離婚後,帶著她一個人過活,那時她還小,滿腦子裡裝的都是問題,她問母親,自己從哪裡來,父親為什麼不要自己,站在父親身邊抱著孩子的那個女人是誰?母親不說話,她去洗衣,做飯,拖地,阿長從小到大的問題逐漸在母親的沉默中消弭了。

以至於長大後,當阿長面對各種各樣無解的問題,她也從母親那裡偷來了沉默。

等到第三次見面時,阿長嚇了一跳,徐木衣領上的油漬已經蔓延到了胸口,頭髮攢成一團,與前兩次的見面截然不同。雖有疑問,阿長也不問,她知道如果對方故意隱瞞,那麼她得到的也一定是謊話。

那場飯兩個人都吃得心不在焉,像是兩個毫不相識的陌生人,最終徐木選擇和盤脫出,因為除了阿長,他想不到第二個可以理解他苦楚的人。

原來他帶著愛人回了家,說自己不可能同別人結婚,接著父親就把剛端上桌的魚湯撒在他身上,然後母親從廚房跑出來,拉住父親揚起來的手,叫他快走。

他落荒而逃,在送對方回家的路上,他被告知,我們分手了,我還有更多選擇,沒必要在你身上浪費時間。

這一年,他如行屍走肉一樣活著,母親時常打電話抱怨他,兒子,你在幹什麼?媽媽只是個想抱個孫子而已。這樣的話,不計其數,母親把自己的一生都講給他聽,可最後還是自己的失敗歸咎到他身上,“如果你能好好的,我這輩子就不算白活了!”

他對著母親大吼,我也不想,你叫我怎麼辦。

阿長不會安慰人,在輕飄飄地吐出一句“沒事”後,再沒有詢問細節,接著她說起自己,被人選中不少次,但都是在經過家庭,學歷,父母篩選後的配對。在一次又一次的相親後,她感覺自己是陳列在百貨櫃上的物品,隨時供人挑選,當然,也可以被隨時淘汰。

在被母親控制的人生中,她覺得自己活得像個提線木偶。上個月,她聯絡好了一家廣州的公司,可母親不想讓她離開,哭著喊著把她的衣服扔進垃圾桶,把她的手機摔到地上,把她房間裡的一切撕碎,連帶著她的自尊。

最終,她也沒去成廣州,面對已經談好的人事,她只能一個勁地道歉,示好,結束通話電話的一瞬間,母親站在她後邊,目光陰沉,彷彿害怕她再次逃走。

這場攀談結束後,阿長回到家看見母親坐在沙發上,她不敢上前,因為害怕母親會問起細節,在一言不發地回到房間後,母親給她發來了一條資訊,明年就結婚吧!

沒人知道,29歲的阿長在這一刻有多麼懼怕30歲的到來。

30歲的阿長不知道自己該跟誰結婚,她也試著妥協過,註冊過幾家相親網站,把會員等級提升到最高,把自己的資訊和要求託付給在業界中數一數二的紅娘,在那之後,她也跟著見過幾十個所謂的“優質男人”。

但無一例外,紛紛落敗。

在一次飯桌上,母親又說她,年紀大了,就別挑了,找個人結婚生個孩子吧!她想說,要我走你的路嗎?但最終還是沒說出口,她和母親的戰爭已經到了劍拔弩張的階段,這句話無疑是導火索。

在僵持了半年後,阿長便把自己的東西連夜從家裡搬了出去,母親對她的厭惡已經發展到會隨時把手上的東西扔到她身上,第一次是換洗下來的床單,第二次是做飯用的湯勺,第三次是一個雞蛋。

如果說過去阿長對母親還有憐惜和同情的話,那麼當雞蛋液流到阿長嘴邊的時候,這些東西伴隨著母親的無理統統煙消雲散了。

臨走之前,她和徐木見了最後一面,她說自己要搬到廣州了,可能永遠不會回來了,她不想一輩子被囚禁在母親身邊,所以,沒辦法。

徐木笑了,那是阿長第一次見到徐木笑,她明白他在為她開心,為她能成為一隻自由飛翔的鳥而開心。

徐木襯衫上的油漬已經蔓延了袖口,阿長打趣他,這件衣服不會四年都沒有洗過一次吧!徐木告訴阿長自己也要離開這座城市,不會再回來了,父母在昨天給他打了最後一通電話,除卻不必要的寒暄,言外之意就是,身為兒子他能做的只是每年把錢打到弟弟的賬戶上。

話音剛落,阿長便開始大笑起來,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為徐木感到慶幸,她是有退路的,可徐木沒有,她猶豫了,笑聲停歇下來,阿長看向徐木,她在向徐木尋找一個答案。

徐木沒說話,只是把襯衫袖子上的紐扣一個個扯開,這一刻阿長才真正地知道徐木的答案。

想飛的鳥兒永遠不會被任何華麗的籠子囚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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