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看著我生命中的這些人,像舞臺劇中的演員,以各種形式上臺,演完她們的角色,大幕落下,她們又一一告別舞臺,漸行漸遠。
撰文丨晴山 編輯丨沐曉
欄目丨幸福寫作社
幸福寫作社,因為寫出人生的苦難掙扎、高光和暗部,因而寫出活在這珍貴的人間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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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我上場了,我該表演什麼呢?
我的青年時代結束於三十五歲。
我從一個側門進來,在傾斜的一束午後的陽光中緩慢地走下一個大樓梯。遙遠地,我意識到有個人在臺階的底部遊蕩, 彷彿在那兒等著我。當我往下走的時候,她轉過身來,開始向我爬去。
剎那間,我看見她那張迷茫的臉,我的腳步履蹣跚,幾乎跌倒了。
那是我的臉。
她抬頭直視著我,好像在要求我對履行她人生職責的那三十五年來進行一次核算。我不情願地、一步步僵硬地走到她面前。
我試圖解釋,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我之於我的人生,就像一個局外人。
從小到大,我被父母的願望和世俗的觀念裹挾,一路按部就班地升學、就業、結婚、生子……一切都順理成章,但又都似乎與我無關。我好像就是被流水線帶著走的一件產品,沒有停留,一路向前。
她直視著我,沒有迴應。
緩慢地,她的目光指向我身後。我回頭望去,那些在我生命中留下印記的人,影像漸漸清晰。
母親
母親很忙,像一隻陀螺,轉個不停。
她忙的都是家外的事,很少忙家裡的事;她忙的都是別人的事,很少忙我的事。
一歲零三個月,她就忙著學習去了,把我託付給一個七十九歲、整天給人說媒、愛嗑瓜子、也愛給我嗑瓜子的老太太。
後來,估計她覺得讓一歲多的我天天磕瓜子也不是事兒,於是就把我託付給了她姐姐,她繼續忙去了。
兩歲零八個月,我插班上了幼兒園。因為年齡實在太小,我被一對一地承包給了大班的小哥哥小姐姐,由他們來照顧我。
我不想上幼兒園,我討厭午睡,我每天上學之前都抱著她大腿哭,但她堅持送我上學,因為,她很忙。
她是典型的職業女性,加上又是自家七個姊妹中的老小,沒有機會也沒時間鍛鍊廚藝,所以在我的記憶中,是缺少所謂的“媽媽的味道”的。
她在家庭中的話語權佔據了99%,剩下的1%由我爸、我和我弟瓜分。
前兩年,她上臂裡面長了一個包,直徑有好幾釐米,當外科醫生的表哥說在他的門診就可以切掉,是很小的手術。
上了麻藥之後,可能因為劑量不夠或是麻藥還沒發揮作用,母親表現出痛苦的表情。那是我第一次站在手術檯邊,陪護著一位親人。我不敢看血肉淋漓的刀口,也不知道說什麼話可以安慰。母親的另一隻手握緊了拳頭,痛苦地呻吟,我握住了她的手,她也把我的手緊緊握住。我發現她的手是冰涼的,我試著用自己的體溫溫暖她,當兩隻手的面板觸碰在一起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封閉的情感殼子瞬間被擊碎,電流在手和心的通道里流淌。
後來母親跟別人說起手術過程的時候,總要特別提起當時我握著她的手,我感到,這個動作對她很重要。
母親老了,像陀螺減速,慢慢地停下來。
二姨
繼磕瓜子的老太太之後,承包照顧我責任的,是我二姨。
二姨是八零年代的“李子柒”,她不僅會做“對刀工要求很高”的菊花茄子,也會釀“鮮香開胃”的八寶豆豉醬,種菜、養豬、餵雞、木工都是一把好手。
在她城中村的家裡,她把院子裡的每個角落都利用了起來。最大的一塊空地上種著一隴一隴的西紅柿和茄子;大門旁邊則用絲瓜和豆角搭成了一個天然的涼棚,既可以當作迎客的迴廊,又可以收穫蔬菜;靠近臥室窗邊的位置,是用稻草和泥土混在一起做成的雞窩;最裡面的靠牆的地方則是豬圈,一兩頭黑豬在裡面跑來跑去。
這還不是她最厲害的地方,她最厲害的地方是“花式餵飯”。
二姨特別羨慕像媽媽那樣拿工資的人。她沒有上過班,但這並不妨礙她給自己定下KPI,孩子的飯量和體重就是她的KPI。她想出各種辦法給我餵飯,你追我趕、鍥而不捨、持之以恆。我休想跑出她的如來掌心,直到她把“她認可的飯量”灌進我的肚子裡。
她嘲笑那些不會做飯、不會餵飯的人,她為給“已經吃飽的我”多喂一口飯而四處炫耀。
我像個盛飯的雙層口袋,內層是我的生理需要,外層是我不需要但被強迫吃下去的,我把所有的飯都倒進肚子裡,長成贅肉,完成二姨們的願望。
奶奶
我一直都覺得奶奶是個很奇怪的稱呼,我無法理解別人對於奶奶的親密感情。直到我兒子出生,婆婆幫我帶孩子,我看見兒子可以在奶奶的頭上坐著,無底線的撒嬌,每逢奶奶回老家他真心的牽掛,我才慢慢體會到了,原來奶奶可以那麼親。而我,對這些動作,這些情感,是陌生的。
因為,我和奶奶之間的相處,總是很客氣。
小時候,我被爸媽帶去他們家,門鈴“叮咚”的時候,我都暗暗祈願家裡沒人。
他們家有好多好吃的,進口餅乾、酒心巧克力、北京茯苓餅、五仁月餅、跳跳糖……一切我想到和想不到的。奶奶讓我隨便吃,但我通常都很不好意思,非要等著塞到手裡,才會半推半就地裝兜裡,拿回家再吃。
高中三年,我在爺爺當校長的重點中學就讀,住在爺爺奶奶家。每天吃飯,除了例行打招呼之外,我們從不聊天。
奶奶很關心我的學習。考試成績出來了,她總是第一個知道;她跟我所有的任課老師打招呼,讓他們對我多多關照;我肚子疼不想上體育課,她幫我跟體育老師請假,實際想多留一點時間讓我複習高考。
我是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關係網中一個微妙的角色,我的成績不僅關乎我自己,還關乎爺爺奶奶的面子、以及他們和我父母之間的關係。
這就是我的奶奶,尊貴的重點中學校長夫人、父親的繼母、母親的良師。
親奶奶
“恬恬,過來,到奶奶這兒來,奶奶給你準備了好多好吃的。”
晶瑩剔透Q彈爽滑加了辣椒醬和醋的涼皮兒;
肉汁多的快要滴下來的肉夾饃;
灑滿孜然和辣椒粉、滋滋冒油的羊肉串;
剛剛出爐散發著芝麻焦香的燒餅;
酸甜可口咬起來險些崩掉牙齒的糖葫蘆;
要把整個臉撲進去吃的大大的棉花糖;
咬一口有濃郁奶香的奶糖;
剛剛灌漿過的玉米,掰開來能看見白色的漿;
榴蓮雪糕、榴蓮蛋糕、榴蓮酥、榴蓮披薩、榴蓮冰激凌;
又辣又香、外皮緊緻、內裡黏牙的烤雞爪;
裡面塞滿了酒紅色的、快要爆漿的櫻桃的玻璃罐頭;
橘子罐頭、菠蘿罐頭、黃桃罐頭、龍眼罐頭;
個頭不大、咬一口香甜的滋味立刻充盈整個口腔的奶油草莓;
醬香撲鼻、肉質爛而不散的燒雞;
喜茶的多肉葡萄,蓋了厚厚的冰沙和雪頂芝士;
……
奶奶說:“恬恬,你想吃啥就吃啥,不想吃就不吃,都隨你。夠不夠?不夠奶奶再給去買。”
“奶奶,你從哪裡買到這麼多好吃的?”
“咦,奶奶,喜茶現在也送外賣到農村啊?”
“奶奶,現在草莓還沒上市,哪裡來的新鮮草莓?”
……
我吃吃、吃吃地笑,在與親奶奶相遇的夢裡。
我
那麼,與這四個女人在生命中相遇的我,又是誰?
我是年幼時得不到忙碌母親照顧的小寶寶;
我是小時候吃飽了飯還得被繼續追著喂的小姑娘;
我是在爺爺家吃了三年飯卻從不聊天的親孫女;
我是渴望從親奶奶那裡得到無條件愛的小女孩;
我是上學、工作、結婚、生子每一步都無縫銜接的女生;
我是在別人眼裡擁有令人豔羨的穩定職業卻在上班的每一分鐘都想辭職的員工;
我是生了孩子突然人間清醒不想再這麼活的母親。
尾聲
我和她,看著我生命中的這些人,像舞臺劇中的演員,以各種形式上臺,演完她們的角色,大幕落下,她們又一一告別舞臺,漸行漸遠。
該我上場了,我該表演什麼呢?
生命的導演催促著我,舞臺的追光就要打在我身上,我還沒有劇本,我不知道說什麼臺詞,我的髮型很亂,我的服裝還沒理好,我惶恐、我侷促、我不安。
我望著她,眼神裡滿是求助的目光。
她來救我了。她拉起我的手說:“走,去看海。”
我站在海邊,海浪怒吼著、拍打在黑色的巨型礁石上,發出振聾發聵的聲響。
那股力量衝擊著我,我感到一種巨大的吞噬感,我險些被推倒,但我比我想象得要堅強,我像釘子般穩穩地釘在礁石上,迎接一陣陣的風浪。
大海像跳動著的地球的心臟,那一刻,我的心和地球同頻共振,我感受到一股“活著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