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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花

我正在陽臺栽野燕麥,母親打電話來。 就是與我說說兒時那些夥伴日子過得如何,以及她回鄉下過春節的喜悅。

我無來由得想起麥花。

兒時那些夥伴的故事結局更多的是失望和嘆息,她們離婚的離婚,犯法的犯法,只有麥花過著平淡而幸福的生活。

那一年我和麥花讀小學二年級。 校園周圍是無邊的青麥田,正是小麥揚花的季節,風輕吹,細麥落輕花。小小麥花無聲無息把田野開落的一派春光明麗,滿世界散發著麥花的淡香。學校來了一個拍照片的青年,很多學生圍著青年看熱鬧,都渴望到青麥田拍一張特寫,又怕要錢的時候被父母罵。那時候拍照不僅是奢侈的願望更是麻煩的事。要跑到離家很遠的照相館,拍好了,還要等些日子再跑到街上取。

預備鈴響的時候,大家開始掃興的散開,這時候麥花從人群裡衝出來,緊緊拉住我的手:“走,咱倆合一張影!”我想拒絕,但是麥花已經把我硬拽到麥田,抱著我的肩對青年大聲喊:“快點給我倆拍一張!”清風搖著坦蕩無邊的麥田,麥花緊緊摟著我,頭靠在我肩。我有點微微皺著眉,麥花一臉笑意,黑白的色彩,簡單清純的畫面,定格出那個年代最浪漫的一段時光。

照片是麥花取回來的,她付的錢。後來我冒著被捱罵的決心,向母親要錢還麥花,可是麥花不要。我知道麥花家比我家還要貧窮,她的父母身體不好,幹不了吃重的活計。那張照片拿到後麥花就輟學了,我這才知道拍照片是麥花策劃好的離別留影。 一夜輕風吹落了麥花,小麥開始灌漿,再一夜老風吹熟了麥仁,時光緩緩,依舊。接著校園附近的麥茬地長出青幽幽的大豆苗,扒根草的花開得到處都是,小小的,瘦瘦的,麥花一樣的沒有聲息,卻可以揚起一大片的淡紫,香味若有若無。我坐在一團毛茸茸的扒根草花穗裡,看不遠處的操場,一群同學圍著一個穿藍布褂的女孩鬧哄哄。這時梅花握著一小塊長方形的炒米糖過來:“麥花做的米糖!”我嗅到了一股大麥糖的純香。

梅花拉著我一溜小跑到熱鬧的人群,看見麥花穿著好看的藍布褂,羊角辮,微笑著,提著一個大大的塑膠袋,落落大方的賣炒米糖。同學們都在津津有味的吃著麥花做的炒米糖,一邊吃一邊議論麥花,有的佩服麥花的精明能幹,有的在偷偷恥笑麥花怎麼好意思到學校來賣米糖。麥花只顧大大咧咧的賣她的炒米糖,空氣裡瀰漫著大麥糖和炒米混合的香味,又香又甜。於是每天上學,麥花都提著一袋子炒米糖和我們一起到學校,到了學校麥花就在操場邊擺攤,我坐在教室裡聽課實現我的理想。我從窗戶偶爾看一眼操場邊的麥花,她一邊納鞋底,一邊等下課做生意。那樣安靜坦然,是開在角落裡一朵小小的花兒,沒有一點的念想。那時候我一度為她的安分守己悲哀,而如今我曾經的豪情遠志成為泡影,過著和麥花一樣實在平淡的日子,我開始嘲笑自己昨天的幼稚和荒唐。 故鄉的青麥田一季又一季,風微吹,花輕落,花瓣小小的,輕輕飄成花雨,鏗鏘、自然。那張麥田裡的黑白照片,收藏在一本書頁,變老,泛黃······我開始住校了,初中、高中,和麥花的故事戛然而止。 一個初冬的傍晚,我和父親剛從田間播種小麥回到家,院子裡一叢蕎麥開著細白的花,我在水井旁邊刷洗從田間沾來爛泥的鞋子。麥花突然站在我面前,好多年沒見到麥花,細細看著她。雖然整天在田間勞作風吹日曬,面板卻細膩白皙,一件普通盤口碎花棉襖,馬尾辮。就像一朵淳樸素雅的蕎麥花,細細的,染著純白,在鄉村的風裡開著。她站在院子裡一簇蕎麥花旁,彎著眉笑意盎然,說到她結婚來請我做伴娘時,臉頰輕輕地飛了一點點紅暈,真如一朵帶著粉意的蕎麥花,綽約了,羞澀了,最是幸福了。

那天我被麥花約去集上,陪她買嫁衣。我看上的她看不上,要不然就嫌貴。我從來沒遇到麥花這樣珍惜婆婆家錢的女孩子。買嫁衣是婆婆家出錢,一般女孩子都是往死裡狠狠花錢,而麥花卻捨不得花。一個街市的服裝店都轉了,也沒有價錢和款式都讓麥花滿意的。最終選中了一件最最普通的盤口唐裝紅花棉襖。付錢的時候,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裝在棉襖口袋裡的錢沒有了。沒等我說出表示同情她和憎恨小偷的話,她面不改色的告訴我不要說出去買嫁衣的錢被偷了。後來她帶著我到一個很親近的親戚家借了兩百塊錢,買了一身廉價的嫁衣。她結婚那天穿的羊絨衫是我送的,現在回憶麥花結婚時候買嫁衣,有點可憐和心酸。但她骨子裡的那種矜持孤傲完美的保持住女孩子的清澈、自愛、、自尊,還有一份自強。為將來的幸福做了鋪墊。 同伴都在說女人嫁人就是脫胎換骨,要找個好婆家,過著比原來優越的生活,可我在麥花買嫁衣這件事上,感到無言的酸楚。錢丟了不敢告訴最愛的人,愛就是能接受任何的錯,這個都不能告訴最愛的人接受,還結婚還愛什麼呢?這個糾結一直迷惑著我,這些年經歷過後,我才懂得,接受一個人的錯,是有一個緩解的過程,有一個最佳時間地表白。回想那時候麥花的成熟和淡然,卻讓我用一生的時間來經歷和解答。 那時候姑娘結婚,都是要到附近一個小土山上採松葉裝枕頭。和麥花到山上採松葉做枕子瓤是我回憶中最浪漫的事。淺冬,風微,天藍,陽光暖暖。野蕎麥花的白,石竹花的紫,野菊花的黃,各種山花散落松林,鳥鳴聲聲,松葉的香在空氣裡瀰漫。 穿著自己做的燈芯絨布鞋走在野花遍地的松林,採松葉,舒服,愜意,現在回味起來居然有幾分詩意。手指輕輕地擼著細枝上的松葉,就觸控到了清風的涼,陽光的暖,月色的柔,花瓣的香,再一邊想著松葉枕子的深情款款,這一生再也沒有這樣好這樣享受的光景了。松葉採到家,在院子裡架起大鐵鍋,鍋底燃秫秸,跳躍的火苗舔著鍋沿,山裡新鮮的松葉在大鍋裡翻炒,松葉脫俗的清香染上了煙火味在院子裡縈繞散逸。炒好的松葉鋪灑在柳條篩,擺在院子裡向陽的地方風曬。 初冬的陽光在院子裡流淌,麥花坐在簷下繡枕頭花,滿院子的松香,好聞極了。想起來,十分遺憾,卻又想不起來原因,我結婚的時候為何沒有采松葉做香香的松葉枕子呢?原來我也是個落入俗套的女子,嫌了松葉枕頭的麻煩和土氣,跟了風追求海綿枕頭的省事和新潮了吧。可我再也沒有機會享受制作松葉枕頭的那個美好的過程來,只有在文字裡寄託一份對淳樸美德的懷念和嚮往,還有對兒時夥伴麥花的思念與牽掛。 麥花結婚上轎時候,父母親哥嫂叮嚀又叮嚀,到那邊給下轎禮才可以下轎,一分錢不能少。麥花嫁得不遠是我們村西那個村,村子就座落在槐花河北岸一大遍青麥田間,新郎官是個不起眼的瓦匠小工。到了那邊婚車一停,麥花居然忘記要下轎禮。很多鬧親的人把麥花團團圍住,麥花很自然地微笑著,溫柔又親切。那是我見到過最實誠的新娘,她從最初就把那個未來的家當做自己的家來愛。 多年以後,我亦為人妻了。我在小院伺弄花草,外面有女人吆喝賣炒米糖的聲音,拉長的聲音,似曾聽過。我從大門望去,那個賣炒米糖的女人也看著我。因為心有愛的花枝,歲月的滄桑沒有侵蝕她曾經的花顏。大麥糖製作的炒米糖,風一吹,像細麥輕輕搖落花,味道還是那麼純香······ 從那一次見到麥花,一晃到現在二十多年沒有見過麥花了。此刻是三月,又是小麥揚花的季節。我正在陽臺栽一棵野燕麥,母親的語言傳遞來三月花草的芳香:“麥花現在日子好過得好著呢,兒子考取大學,男人幹瓦匠包工頭,他是村上蓋房子又好價錢又便宜的老闆。麥花專門給鎮上所有超市做炒米糖,不用溜鄉賣了,她的炒米糖是大麥芽熬製的正宗炒米糖······”

母親掛了電話,我開始在柔軟的泥土裡,栽那株清瘦的野燕麥。細細的風吹來,看吧,野燕麥顫抖著細瘦的綠葉,說著春天到冬天的故事。它將在季節的風中,抽芽、拔節、揚花、結籽······

擱筆於:201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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