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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情大似債,頂口鍋去賣。”

那個時候,孩子哪知道甘難辛苦呢?一聽說母親要趕人情,歡喜得蹦起來。出去找小夥伴們玩,也要把這事拿出來炫耀。那母親暫時沒有人情可趕的,就一方面羨慕,失落。一方面在心裡想,有什麼了不起,上個月我還和母親一起去過日子了呢!一邊想,那過日子的美好情景就會浮現在眼前,便越發沮喪,期盼自己的母親也去趕人情。趕人情,就是送禮。有很多種,送祝米、抓周、做十歲。結婚、嫁姑娘。老人做壽、過世。考大學、建新房等等。過日子,是趕人情裡面的最高級別,專屬於婚嫁,是孩子們的最愛。它喜慶,有看頭,有糖果喜餅,還可以撿鞭炮,而且時間長,可以玩兩三天。趕人情、過日子,總的來說,就是有酒喝。鄉人不想說得那麼直白,就說去吃長火。這是隻有故鄉人才懂的一個詞。江漢平原上的人,從不說做飯,而是說燒火。家裡有喜事,前前後後辦幾天,灶裡的火不停地燒,謂之“長火”。也就把這樣的日子,叫作“吃長火”。母親去趕人情吃長火,如果不是姑姑舅舅姨媽外婆家,便不能帶幾個孩子,那到底帶誰呢?孩子多的人家,這是一個問題,也是一場戰事。母親當然知道,她不聲張,悄悄佈局。臨到要出門了,給幾分錢這個不準備帶去的孩子,讓他去供銷社買糖吃。然後快速拉起這個帶去的孩子,從後門偷偷急走。孩子買了糖回來,不見母親和弟弟或者妹妹,知道不妙,母親已丟下他,帶著弟弟或者妹妹吃長火去了。他生氣得很,坐在地上嚎啕,緊接著又打滾,奶奶過來,怎麼也花鬨不好。過了會後,自己想通了,爬起來,擦乾眼淚。還是不舒服,但又有了新盼頭,盼母親回來,給他帶接物。接物,就是伴手禮。吃長火,會有些芝麻餅和糖果之類的東西拿回來。如果親戚真,還會有蒸肉蒸魚等菜餚。孩子們為什麼那麼渴望隨母親去吃長火,一是不用上學,二是穿新衣,三是吃美食。所謂的美食,就是十大碗。七八十年代,物質匱乏,常年蘿蔔白菜,鹹菜腐乳。只有到了過年,才會有相對豐富的菜餚。平常的日子,就是趕人情吃長火時,有好吃的。酒席,不會是一桌。其中有一個最重要的地方,叫上宴。上宴的上席,是舅舅的專座。有的舅舅禮性大,擺架子,故意遲遲不來。等不得,開席了,他才到。一看沒等他,拔腳就走,拉扯和勸說都沒用。有的舅舅因事情不能到,那個位置也要留給他,用紅紙貼上封條。每一桌酒席,上下席各坐兩人,左邊右邊,有絕對的規矩。兩邊各坐兩人,規矩稍微小點。每一桌酒席,設一個東道,專門招待客人,主要是接菜和斟酒。東道者,一般由主人家定了親還未結婚的準女婿,或者晚輩侄兒來擔任。東道擺十大碗,大有乾坤。頭碗放中間,二碗時,空碗對著自己,兩碗一條線。三碗呈品字,兩空碗對著自己。四碗時,放中間,兩空碗對自己,另一空碗放東道對面。五碗放中間,呈麻將裡的五筒。六碗擺好呈六筒,剛端上的菜擺在第二排的中間,對著上座。七碗,八碗,兩排三碗,中間兩碗,剛上的熱菜對著上座。九碗,放在兩排四碗的中間。十碗,放在第九碗上面,對著上座。斟酒遞煙擺菜,東道做不好,得罪了客人,嚴重的,會掀桌子,也或當場負氣而走,老死不相往來。輕的嘀嘀咕咕,埋怨在心。第一道菜,是黃花菜炒肉。天門,特產黃花菜。黃花菜,也叫忘憂草。菜上來了,大家一看,還有一個人沒有來,不好動筷子,等著。那人來了,大家就說:等你等到黃花菜都涼了。第二碗菜,是筍衣炒肉。我們那地方,並沒有竹筍。這筍衣,買回來是乾的,泡發,一層層撥開。筍衣一片一片,肉一片一片,形狀顏色差不多,感覺是一整碗肉。第三碗菜,是一碗扣魚。江漢平原的特產,鯇魚切成塊醃製進味後蒸熟,倒扣在碗裡端上桌,謂之扣魚。第三碗菜時,主人家開始敬酒。一般是舅爺優先,再是姑爺,其它的就走走過場。第四碗菜,是花生米。這道菜,現在的人一聽,會嗤之以鼻。那個年代,花生米是稀罕物,貴重,酒席上才有。席間,有人掏出香菸盒,剩下的兩根,一邊耳朵夾一根。舀幾勺花生米,帶回去給那沒有跟來的孩子吃。第五道菜,是豬肝湯。剛殺的土豬肉,豬肝還冒著熱氣,做出來的豬肝湯,美味無法形容。自小,我就愛吃這道菜,連帶著雞肝鴨肝都愛。說是豬肝湯,沒多少湯,都是豬肝。不過,也有小氣人家,做得不像樣,別人給他編順口溜:踏進八斤的門,一人兩元錢。八斤把煙發,紅花。一碗豬肝湯,淨是水汪汪。一人兩瓢羹,舀光。第六道菜,是紅豆熬肉。這道菜熱氣騰騰,有營養。入口即化,老少皆宜。有的人家做,有的人家不做,我記憶裡沒有這道菜,大多是蘿蔔煨肉之類。第七道菜,是蛋糕。這道菜,純粹是家鄉人的創意。這道菜,有規矩,不能第六碗端上來,謂之“斷祿”。也不能第八碗端上來,謂之“蛋八”。怎麼不好?我說不清。全世界都有雞蛋,我沒在別的地方吃過這種蛋糕菜。雞蛋搨得厚厚的,切成菱形,再燒製,端出來時連湯帶水,一堆碗。肯定有人納悶,帶湯的菜怎麼堆?真的是堆,堆著一塊塊蛋糕。第八道菜,是甜菜。這道菜方便,迎合當時當地的生活場景。那個時候,橘子罐頭,供銷社有賣,貴,不能經常買。只能是病了,幾天茶飯不思,母親沒辦法,才去買一個罐頭。這東西酸酸甜甜,冰冰涼涼,也是奇,吃了,病彷彿好一大半。那個年代,罐頭是送禮佳品。至愛的親人生病之類,才買罐頭去看。我最初對於橘子的味覺,就來自於橘子罐頭。第九道菜,是滑魚。這道菜,做不好,要麼魚腥味很重,要麼破碎不堪。可我的家鄉人,把這道菜做得非常好。酸酸甜甜滑滑嫩嫩的口感,我一直沒忘,也一直沒學會。第十道菜,是扣肉,十大碗的重頭戲。人們不用數,只一扣肉端上來,就預示著酒宴結束了。扣肉端上來時,場面大亂,大家紛紛往身後站著的孩子端著的茶缸裡夾。形容扣肉的味道,語言真不得力。皮皺肉薄,夾起來輕輕抖動,只知道好吃。油而不膩,爛而有型,只知道香。吃酒席,有好菜,連飯的滋味也格外不同。蒸出來的飯,滲透了漫出來的肉味。那扣肉,和時下的扣肉有些不同,上面裹米粉,但不是超市裡賣的蒸肉粉,而是新鮮的早稻米磨出來的原味米粉。肉,切成薄片,加米粉,食鹽,姜蒜,醬油,拌勻後,靜靜地放一會,碼在大碗裡,上面堆幾塊藕,蒸熟後倒扣在瓷碗中。一條小街,有蒸籠的人家不多。一架蒸籠,東家用,西家用。時間久了,蒸籠本身,滲進了濃香的肉味。蒸出來的肉,會多一層肉香。酒宴結束,端蒸籠去水邊洗洗刷刷,整個池塘,瀰漫著肉味,盪漾著油花。魚兒紛紛伸頭,想看個究竟。這是一道簡單的家常菜,每每回味,想起老子的大道至簡,大味無味。清代隨園老人,是公認的美食家。他不光會吃,還寫食譜和心得。《隨園食單》裡,老人寫道:“有味者使之出,無味者使之入。葷菜素油炒,素菜葷油炒。”這句話,套在故鄉的扣肉上,天衣無縫。米粉吸味,肉出味,彼此的穿透和融合,成就了扣肉的厚味。不似大酒店裡的扣肉,又是炸,又是滷,又是蒸。折騰來折騰去,本身的滋味已不了了之。吃下去,覺得好,卻沒有回味。如同音樂,沒有餘韻。如同語言,沒有想象力。扣肉的另一種吃法,我記得很清楚。第二天,突然降溫。正是寒假,我們想起床,被奶奶按進被窩。她說,天冷,凍腳凍手。近中午,奶奶為我們在火缽上烘暖衣服和棉鞋,才准許我們起床。屋裡,繚繞著一股特別的肉香。湊上去一看,是昨天端回來的幾塊扣肉。奶奶沒有蒸它,而是放鍋裡煎。肉在鍋裡,黑乎乎,沒有看相。咬一口,卻是世間美味。那餐飯,肉在嘴裡,不是咬,而是吮。這個十大碗的菜譜,是依照兒時的記憶所定。不是絕對的,有的人家條件差,豆腐可以是一碗菜,粉絲可以是一碗菜,蓮藕可以是一碗菜。家境殷實的人家,還可以是雞肉,丸子,排骨之類。那時候,甲魚烏龜多,卻不能上正席,現在成了珍品。泥鰍鱔魚,也不能上正席,現在是高檔菜餚。還有狗肉,更不能上正席。這怕不是家鄉的禁忌,而是很多地方的禁忌。一個十大碗,可以讓人高看,也可以讓人低看。有戶人家,長子結婚,端上桌的扣肉和扣魚,夾生樣。第一頓時,以為是火候不到,廚師所為,人們沒說什麼,只是沒動這兩碗主菜。第二頓十大碗開始,人們發現,還是那樣,大家很生氣。有一人就出主意,並帶頭站起來,端起未熟的魚肉,倒給飯桌底下的貓狗,搶得不亦樂乎。具體的原因,誰也不清楚。這是很尷尬的事兒,想必主客,都會記一輩子。主人家,自是悔青腸子。希望時間能夠倒流,重新擺一次酒席,來彌補對於客人的歉意,也還自家一個心安。經過千挑萬選後,跟著母親去吃長火的這個孩子,其實就是個“搭腳划子”。 一進門,客人很過意不去,說帶了個“搭腳划子”,主人就說:沒事,鑲個邊,熱鬧。“搭腳划子”,小船的意思。過去,江河裡通行的大船,總會綁一個腳划子,方便接來送去,也可在大船遇到不測時作救生用。大人去喝酒,身後跟著孩子,比喻成“搭腳划子”,很形象。大人們不顧著自己吃,總是先夾給端著茶缸的“搭腳划子”。孩子吃了,嫌不夠,在大人背後推推搡搡,越加覺得“搭腳划子”這個詞形象。那時候,交通不便。當“搭腳划子”,是很辛苦的。三縣交界之地,有的親戚家,在另一個縣。離得多遠,就得走多遠。倘若不遠,方便去,那個留在家裡的孩子,不就自己跑去了,還哭什麼呢!搭的好,吃了喝了玩了,是個享受。搭的不好,生一場消化不好的病,幾天沒精打采,也就不覺得好了。不過,好了傷疤忘了痛。下次,照樣還想去。兩天時間,對於這個留在家中的孩子,如兩年一般漫長。時時刻刻,站在母親回來的路口張望。天快黑的時候,母親回來了,接過帶回來的食物,吃在嘴裡,心裡還是委屈,直到母親說:下次吃長火,媽帶你去,才轉憂為喜。這個下次,也許一等就是一年、兩年、三年......

故鄉的女兒:陳豔萍,湖北天門人,現居武漢。從生命的原香出發,與美同行,抒寫生活,鄉愁,詩情以及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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