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0月的一天半夜,突然夢到奶奶赤裸著瘦弱的身體,蜷縮在家裡的沙發上,我過去想要幫奶奶梳理一下頭髮,還沒有觸碰到,就猛然醒了過來,來不及多想又沉沉的睡了過去,第二天得到訊息,前一天的半夜是奶奶出殯的時間,爸爸說,奶奶走的很安詳,就像睡著了一樣。事後我聯絡了弟弟,他和我一樣也夢到奶奶,冥冥之中覺得很溫暖,奶奶應該是放心不下我們,離開之前,來看看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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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在這之前的一週, 家人告之奶奶身體惡化的訊息, 我請假回去了一週, 也算是沒有再留下太多的遺憾。
“第一天
早上在準備下午去上海大學的宣講會,接到了媽媽的電話,儘管電話那頭的媽媽在盡力的安慰我,儘管一直覺得不是和奶奶親近的小孩,那一刻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買了當天晚上的機票,宣講會結束,趕去機場。三個小時的航程,到了蘭州已經將近12點了,在長沙讀大學的弟弟比我早到機場,接到我,打車趕回家,進到家門已經是快兩點了,也是這個時候,我們看到了已經癱瘓在床的奶奶,這個平時儘管腿腳不方便,也會高高抬起頭顱的老人,驕傲,倔強的老人,此時就像是一具已經被掏空的軀殼,奶奶一直不肯睡,一直在等著我們,雖然口齒已經不清楚了,還是用盡全身的力氣近乎是嘶吼的說,‘奶奶太受罪了,就想再看看你們,奶奶給你們一人留了一萬塊錢,奶奶的銀鐲子留給靜靜,你們以後都要好好的啊,要好好工作,要好好學習。‘子欲養而親不待的道理我們都懂,也都曾信誓旦旦的認為,這種事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然而當這一切心安理得的發生的時候,除了哭泣,自責我們什麼都做不了。大概哭鬧了一個小時,嬸嬸勸我們回去休息,讓老人也好好休息,明天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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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早上媽媽媽做了牛肉麵,爸爸年初做了手術,身體還在恢復期,弟弟來我家吃早餐,然後一起去看奶奶,飯吃到一半,弟弟問‘奶奶是不是是挺不過這一次了?’一陣沉默後,爸爸說到,‘你奶奶她快八十歲了,一輩子子女都算孝順,幾個孫子輩的大家也都爭氣,奶奶這一輩子不虧,就是希望老人能夠走的平平穩穩,不要受那麼多罪’以前我以為,死亡最痛苦的是要和自己愛的人分別,直到這時候我才知道,死亡最痛苦的是死亡的過程。奶奶已經半個身體失去知覺,大小便無法自理,然而奶奶是最喜歡乾淨的,所以奶奶不願意穿紙尿褲,大小便由我們抬著上下,奶奶好面子,每每這時孫子,兒子都不讓在跟前,我和嬸嬸還有姑姑一起忙的手忙腳亂,嬸嬸和姑姑讓我出去,她們知道我這個人平時作,說是怕我嫌髒,他們幾個大人來就好,我說,自己的奶奶,不會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奶奶總是渾身都疼,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痛,也不知道痛究竟來自於身體的哪一部分,但我能從一聲聲的呻吟中,感覺到那種痛,聲嘶力竭,像是鞭子在一下下的抽打著這個老人,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奶奶的一個外甥從老家趕過來送奶奶,也是一個70歲的老人了,看著痛苦的奶奶說:“這都是在贖罪啊”人死前的痛苦都是在贖罪嗎?我想起很小的時候聽說爸爸朋友的父親,睡了一覺就去世了,當時長輩們都說這個老人有福氣,安安靜靜的走了,那個時候的我以為大人們都很冷漠,現在似乎明白了,這的確是一種福氣。
“第三天
奶奶在臥室裡躺著,客廳里長輩們開始商量起了奶奶的後事,其實死亡不是結束,死亡是高潮的前奏,面對著這一切,我不知道我該做什麼反應,爸爸在這件事情上一直表現的很理智,沒有過分的悲傷,這讓我又喜又悲,喜的是爸爸可以足夠冷靜的面對這件事,不會過分悲傷,因為他大病初癒,家人都很擔心他,悲的是,我不確定他是不是故作堅強,實則把悲傷的藏起來,那幾天我看到幾個姑姑在哭,媽媽在哭,嬸嬸在哭唯獨沒有看到爸爸哭,奶奶的後背還是長了一點褥瘡,長期躺著很痛苦,因為疼痛甚至無法入睡,我爬上床坐在奶奶的身後,讓奶奶可以以坐姿靠在我的身上,一邊替她梳理頭髮,一邊安慰她睡覺。奶奶以前對我最多的埋怨就是不來陪她,偶爾來一次,待不了幾分鐘就要走,可我就是個和誰都無法親近的怪人,但這一次,我24小時守著奶奶,哪也不去,因為時間不多了。
“第四天
奶奶還是穿上了紙尿褲,一是因為大姑不慎扭傷了腰,二是奶奶已經完全無法說話了,我們不知道她的呻吟,是需要食物,還是想上廁所,奶奶是個很嘮叨的人,然而這個時候,她已經完全沒有辦法完整的說完一句話。10月份的天氣在老家已經比較冷了,我們開啟電暖器,手忙腳亂的幫奶奶洗了頭髮,二姑還幫奶奶剪了頭髮,收拾利落的奶奶心情好了很多,拿著鏡子看著自己的新發型奶奶的一隻手失去了知覺,當奶奶發覺之後,哭了起來,是又急又氣的哭,用好的那隻手用力捶打著另一隻手,嘴裡似乎呢喃著‘為啥不趕緊死了’而我們除了寬慰無能為力那幾天,為了緩解奶奶的痛苦,我們全家盡最大的努力收集類似於杜冷丁,嗎啡一類的藥物,三姑是護士,每每注射完這些藥物,奶奶的狀態都會穩定一些,也能好好的睡一會。我看著這一切,發出陣陣冷汗,等到有一天,我的媽媽,我的爸爸,我,會需要這樣的藥物嗎?
“第五天
這天早上過來,奶奶心情很好,因為叔叔給奶奶買了一副耳環,奶奶拿著鏡子,一直看自己戴著耳環的樣子,心滿意足的笑的像個孩子,還問我們好不好看。這是我這幾天最難過的時候,比起聽到奶奶痛苦的呻吟要難過,比起聽到奶奶囑咐我好好生活要難過,比起看到奶奶又急又氣的哭要難過,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哭的像瘋了一樣,就是這麼簡單的事情,就可以讓奶奶開心的事情,我卻一直都沒做。這段時間最幸苦的是我的叔叔,嬸嬸,叔叔作為家裡最小的兒子,一直和奶奶生活在一起,一直到前幾年才搬去外地,坦白的說,奶奶是個不好相處的婆婆,我的媽媽,嬸嬸,和奶奶年輕的時候多多少少都有矛盾,奶奶脾氣也很倔,嬸嬸這些年想必也是有很多委屈的,然而這些天,叔叔嬸嬸都請了假,回來一直照顧著,因為多年一起生活,嬸嬸比我們這些血親更瞭解奶奶,也比我們照顧的都好,也比我們更盡職盡責。奶奶在她面前似乎也會更安心。我想也正是這樣的嬸嬸,才會教育出像弟弟那樣溫柔的男孩子。
“第六天
奶奶的情況一直都是時好時壞,家人開始催促我和弟弟,一個回去工作,一個回去上學,奶奶有五個子女,五個子女又分別各有一個孩子,我的大姐,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孩子剛剛過哺乳期,她也從外地趕回來,趕回來的第一天晚上也是和我們一樣,拉著奶奶的手不停的抹眼淚,二姐是離家最近的,也是替我們做的最多的,她會經常帶著自己的女兒來陪奶奶,看到小孫子,奶奶的心情也會好一些,三哥的孩子剛出生,三嫂產後身體很虛弱,所以我們不敢告訴三哥,有一天晚上,三哥要求和奶奶影片,除了難過的哭,他也無能為力。歸期最終還是定了,弟弟還可以呆幾天,我先行離開,奶奶也一直催我回去好好工作,在老一輩人看來,好好工作比什麼都重要。走的時候,我對奶奶說,等我過年回來陪您,奶奶說,好。
等到過年回來的時候,奶奶的老房子已經空了,我拖著行李箱,路過奶奶家的單元門口,那是一個典型的北方城市的家屬樓,以前每次我要離家的時候,奶奶都會顫顫巍巍的走到單元門口,一路看著我,直到我消失在她的視線範圍內,然後這一次,我一路回頭,再也沒有一個瘦小的白髮老太太,站在那裡,看著我離開。
奶奶名叫馬女兒,封建時期的女孩,沒有受過教育,奶奶年輕的時候吃過很多苦,作為家裡的老大,拉扯大自己的弟弟妹妹,嫁給作為同是家裡老大的爺爺後,又拉扯大自己的幾個小叔子,奶奶年輕的時候是普通的食堂工人,她靠著自己的退休工資,為每個孫子,存了一萬的彩禮錢,為自己存好了喪葬費,沒有給子女們留下一點麻煩。
其實有一句話我一直都沒有對奶奶說出來,即使在最後的幾天,我在很小的時候知道奶奶腿腳不好,那個時候,我每天都要去給奶奶捶腿,然後慢慢長大,因為各種原因,我開始疏遠奶奶,奶奶一直都很希望我可以沒事都去陪陪她,而我卻一直刻意的,自私的逃避這件事,我想對奶奶說,奶奶,對不起,我真的沒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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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一開始我爸爸是不想讓我回去,一是不想耽誤我工作,另一方面是覺得孫子輩能做的有限,是媽媽把我叫了回去,我很感謝媽媽把我叫回去,因為在那最後的幾天,每一次幫奶奶喂水,餵飯,每一次幫她梳頭,洗臉,換尿布,翻身,都會讓我的遺憾少那麼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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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的我很怕各種靈異事件,很怕鬼,奶奶去世以後,我就不再害怕了,如果真的有鬼魂,他們在世上也一定有他們牽掛的,想要保護的人吧。
我們這一代90後,大多都是獨生子女,有一天我們要獨自面對父母的離開,自己的離開,提前正視死亡這件事,也許是我們要從現在,就要開始去學習的事情了,無論如何,希望在看這篇文章的你們和親人,都能平平靜靜,體體面面的離開。對了,還有幾句話,想和大家說,其實沒有一個人是不懼怕死亡,即使是一個80歲的老人,即使是一個被病痛折磨的,已經要失去基本尊嚴的人,他都會留戀這個塵世,留戀每一個清晨睜開眼的時光,哪怕這是一個和往常一樣糟糕的一天,但至少他還活著。所以,請珍惜當下的每一分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