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池靜水,碧波盪漾,泛起的漣漪,訴說寂寞與渴望。道德的藩籬,把你我捆綁,愛慕的迷惘,掙不斷道德的繩索。
流連駐足,遠遠觀望,惺惺相惜卻永不會發生什麼。是因為欣賞?還是因為寂寞?朦朧的情愫,在心底深深埋葬,不能珍藏,也不便道破,這是美麗的泡泡,彈指可滅,這是一朵消失在河流的落花,無蹤可尋,流向那遠方的歲月……
——《主題外的情感誘惑》
1
到新單位報到那天,我感覺很不自在。
辦公室裡面除了廠長,還有一個男人,他長著一雙彎彎的笑眼,炯炯生輝,笑望著我,我有一種被從頭打量到腳的感覺,我想他看人未免放肆,可我也不敢隨意瞪他一眼表明我的敵意,因為我是一個新人,對單位的一切人和事都是陌生的,未知的,對他的放肆,也頂多算是一種注目禮吧,不要去計較才好。
等填寫好了各種表格,辦理完入職手續,我走出辦公室的時候長長的噓一口氣,代表著釋放出心底的壓力。
這個小小的單位,男少女多,總共二十個人,只不過是個家庭作坊式的塑膠加工廠而已,卻堂而皇之的稱之為某某塑膠製品開發研製中心,而他的職務是研發中心的主任,按頭銜來講的話,他也算是科研人員了吧?因為他總是顯示出與出入車間忙碌的人們不一樣的風度,總是那麼卓而不群。
這是一家鎮政府所轄的福利性企業,單位呢是很小,不過福利待遇也還不錯。四五天之後,所有的人都認識了,廠長是一個副鎮長掛職的,幾乎見不到人影,而那個卓爾不群的男人——林主任,幾乎包攬了從廠長到基層所有的事務,好像哪一道工序都離了他就不能運轉一樣的,因此,他被看成名副其實的“一把手”。
整個工廠分四個小車間,從吹塑、彩印、裁剪、到熱合,除了看管吹塑機的四名工人是固定的,幾乎每個人都沒有固定的職位,需要印刷了去搞印刷,需要裁剪了一窩蜂搞裁剪,等到客戶訂單一到,制各型別號的塑膠袋要一起經過熱合加工,於是全民上陣,一通忙亂之後,交完貨說不定又有幾天沒有活幹。
我也在忙亂無序的狀態中逐漸摸到一點規律:一群人總是每天出現在林的視線中,或者圍繞在他身旁,以便他隨時下達命令或進行人員排程,而每一天的工作都是隨機的,因此他總是被眾星捧月般,被一群女人所環繞,並散發著獨特的光輝。
這倒沒有誇張,因為他每天隨機排程起來都那麼得心應手,既不窩工又合情合理,相反,他自己不但沒有手忙腳亂,反而氣定神閒,彷彿一個鎮定自若的常勝將軍,在有條不紊地做戰略部署一般,只不過他所帶領的是一群女將,他彷彿很享受這種狀態。
有找他維修機器的,有找他要各種工具的,他也總是在各個工序之間巡邏穿梭,還不忘在工作的空隙裡總是回過頭來笑望著我。
我很惶惑。
車間裡大多是一些已婚婦女,她們八卦的事情非常多,包括他對我以注目禮進行的目光侵犯,女工們甚至都是見怪不怪了。
有一天鎮上逢集,我正在熱合袋子,車間的門被推開,露出一個婦人的半邊臉,不一會又縮回去了。
下午林主任出現在車間的時候,那些女工們便有了話題:“主任你媳婦長得也很好看的啊!”
他笑著說“不好看又怎樣呢?孩子都那麼大了!還能說不要就不要了?”
又有人問:“你媳婦找你回家是不是有好事啊?”
他回答:“好事都是她一個人想的吧?”
還有人更乾脆直接:“是不是逢集就來看你的門啊?”
“看也白搭,我又沒有勾三搭四的,是不是啊?”
據她們私下講,軍人出身的他,退伍後由於不夠轉業條件,安排不了工作,村裡支書女兒開出條件,老支書答應為他安排工作並向他求婚,被拒,於是支書女兒在他家門口喝了農藥,被送醫院搶救過來之後,他就等於是被逼上梁山了,只得被迫娶了這個女人,很多人都為他感到憋屈,因為是被迫的,如同被權勢與死亡威脅所強姦,雖然他整年在外面不肯回家,但輿論對他是很有利的。自然這也為他的到處留情提供了很好的藉口吧? 他經常跟女工們說笑話,還吹口哨,唱歌,真像一個眠花宿柳的浪子,哪裡還有半分領導人的派頭呢?
聽人講,幾乎每一個新來的女工他都會以色眯眯的態度相待,然後相互之間熟悉了就會打情罵俏,成為一種慣例,女工們對此也都司空見慣,瞭解了這些情況之後,我對這種人很不屑,並敬而遠之。
2
下了班我去食堂開啟水,剛走出宿舍,就遇見他往西走,狹路相逢,並沒有其他人,我無意間一抬頭,卻看見他明眸含情地注視著我,我的心裡顫抖一下,那是怎樣的目光,那是怎樣的注視!無言相對比打招呼更勝百倍的交流。這絕對不是錯覺!一剎那間,我心生慚愧了,不知該如何擺脫這類尷尬。
打水回來,他站在辦公室門前徘徊,問我有沒有人不回家去的?我說今晚加班,都不回去,他說借我的摩托車騎騎。我讓他自己去推,他還很避嫌似的,馬上恢復一副公事公辦的派頭,在辦公室門口等我去給他推車出來,才離開。
第二天,我所用的機器壞了,去找他修理時,他以銳利的目光望著我,笑著問:“我是維修工嗎?”我默不作聲轉身就走,他隨後就跟過來了。他大概也看出我是不吃這一套的。除了工作以外的事情,我實在是沒有必要去跟他這種人來往。結果卻是半天也沒有修好,他見我立在一旁等了好久,才說了句:“修不了,等下換臺機器吧!”語氣如同寒冬臘月的冰一樣冷酷無情。
昨晚因為被機器延誤了工作量,加班到很晚,睡得遲,整個上午心情不好,鬱鬱寡歡的,幹起活來也沒精神。十點多鐘他推開車間的門,對我說再騎車子,我答應著頭也沒抬。本來就沒還我車鑰匙,騎就騎吧,還用和我說。這不是多此一舉嗎?
下午正在車間幹活,他走過來在我身邊說:“你的車子沒掛牌?”
我問他讓交警扣下了是嗎?他說:“沒有,騎回來了。和他們打了一仗。”他轉過頭去對著別人揮舞著手勢,大聲說,“我今天一分錢也不拿。我闖過的地方也不少,就你們這號爛熊樣的,我見過的不多。”——他那些話分明是講給我聽的,我只是抿嘴笑著,也不言語,頭不抬眼不睜,目不斜視地繼續做袋子。
忽然耳邊響起炸雷似的吼叫:“瞪什麼眼?你又沒我的眼睛大!” 他大概是在罵那些查車的。嘿!他究竟是什麼意思?
過了一會,又折回來,對我反覆細說那些過程,沒人理他,他便知趣地走了。身後留下一股濃重的酒氣。
晚上我吃了飯,坐在床沿上看書,宿舍裡只有我與小劉,他又在門外喊我,我說請進,他說,我再騎騎車子。我的車還沒修好。我說中,便給他鑰匙,完了我又坐著看書,他出去之後又回來,把宿舍的門給帶上來,我始終頭也沒抬。
3
他是個熱情開朗的人,也容易相處,總是面帶微笑,目光溫柔含情,與人講話時說話的時候總是用商量的口氣,徵求的口吻,從來不擺架子,堂堂一個大男人,好歹也算個領導吧,與我們這些小姑娘說話還那麼遷就的樣子,實在有失分寸啊!要麼他是有什麼企圖,要麼就是想處處留情,真是不可思議!
我覺得他似乎沒安什麼好心,一個男人以色相示人,除了誘惑,還能有什麼目的呢?忽然間打了個冷顫,要提高警惕。
早上起得很晚,沒梳頭沒洗臉就去幹活,剛走出宿舍,迎面許多人向東走去,大概是他在人群中間吧?我也沒看清楚,卻聽到他說:“把你的車子推過去!”完全是命令的口吻,好像是我去推車是我的過錯似的。我二話沒說推車就走,砰地一聲撞開宿舍的門,他也聽到了。
回到車間幹活,小劉心照不宣地說:“車子也是公家的?”
我沒說什麼,陷入了沉思之中:這個傢伙太危險了。畢竟是三十八歲的人了,和一個二十幾歲的小姑娘有什麼好叨叨的?對待異性之間的交往,我的原則是以結婚為目的,才可以交往,除此以外,任何誘惑都要堅決抵制,這抵制對我本身來說,很難,雖然我情竇初開,未諳情事,可以說我從沒有遇到過,這樣一個又有權勢又有魅力的男人,這麼殷勤或者如此用心地準備俘獲我的芳心;對我的目前處境來說,來到新單位立足未穩,這抵制可能會導致我將來無立足之地;退一萬步講,就算他會離婚,我要嫁得人選也絕對不是他,不是別的,單是父母那裡,作為二婚客這一關他就過不了;何況還有年齡的差距……
等等!忽然覺得自己似乎已經陷入了他所佈下的沼澤或者泥潭裡了,這才哪到哪兒啊?我的思路就跑到這麼遠了?難道自己是愛上他了嗎?難道是自己真的抵制不了他誘惑而在作內心深處的掙扎嗎?不然,為什麼會想到問題的關鍵所在呢?
突然,我被這個想法嚇了自己一大跳!
不行,我要靜靜!我要靜靜!
對待感情上,我沒有任何的經驗與教訓,但是,憑著女人天生或者說特有的直覺,我明顯感覺到了誘惑的存在:權力的傾軋,還有圍追堵截的相逼,恩威並用的就範,在這個男人的身上,我早已明顯地感覺到了他使用的這些招數,或者他還沒有到黔驢技窮的時候,後面說不定還會有什麼招數在等著我,我要睜大眼睛提高警惕,接招化招於無形,那麼,接下來是真的是要鬥智鬥勇了!
還有,他的目的是什麼呢?誠然,作為一個極品男人,或者說是一個感情專家,他圍捕獵物的手段固然老到,而我,作為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女子也絕不會束手就擒,甘當這場感情戲裡的俘虜,沒有經驗,但直覺來得更為直接而準確,相應地,判斷作為感情戲裡的風向標,絕對不要出錯,因為一旦判斷失誤,就會鬧得顏面盡失,全盤皆輸,到時候不但失去面子,就連裡子也保不住。
忽然想起那一段對話來了:“主任你媳婦長得也很好看的啊!”
“不好看又怎樣呢?孩子都那麼大了!還能說不要就不要了?”
“你媳婦找你回家是不是有好事啊?”
“好事都是她一個人想的吧?”
“是不是逢集就來看你的門啊?”
“看也白搭,我又沒有勾三搭四的,是不是啊?”
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大言不慚地發表這番言論,他也是夠得上是君子坦蕩蕩了。答案早已經明明白白地藏在裡面了,而且,他所謂的“沒有勾三搭四”其實已成事實,就是甚至已經“勾三搭四”,態度這麼明朗,胸懷如此坦蕩,真是一個偉男人啊!
冷汗涔涔地流下來了,天啊!
4
幸虧警醒。也還好,我算機靈。
但是,我以後見了他該怎樣相處呢?
要保持冷漠,其實一直以來,工作以外我從沒和他說過半句話,包括平常在路上遇見,我是連招呼都不打的。
除了早上一面,我再也沒見他,心中便有些空蕩蕩的,有一種“每望一眼秋水微瀾,便恨不能,淚光盈盈”的失落情懷。
儘量不去想他,儘量避免看到他。說起來容易,執行起來,表面上看不難,實際上在內心的執行,卻是很難。
似乎有一世紀那樣漫長。
這才不到一天,以後分別又會怎樣呢?我內心真的不情願是這樣,但事實勝於雄辯,他的含蓄的朦朧的追求,絕對不是我一個人的錯覺。這種情形和態勢,從眾人的見怪不怪,就已經說明了一個問題,也就是他的態度——不只是對我一個人的態度,甚至可能包括對其他女人的態度。
這裡面的水好深好渾啊,完全要靠自己摸著石頭過河了。
應該保持清醒頭腦,無論何時,何地。我時刻在心底對自己說。
早上往車間走,看見他在用水龍頭西邊洗車。我頭也沒抬就走過去了。中午我又與小劉在辦公室前的水龍頭那裡洗衣服,卻看見他站在辦公室門口,也沒抬頭搭話。
下午快下班的時候,很多人沒活幹都在那裡玩,講笑話,講得一屋人都在大笑,他忽然推門進來了,我正在大笑,他就看著我也笑,我馬上把頭扭過去,裝成沒看見。他便知趣地退出去,走了。
上午機器又壞了,我正要去找他修理,正好碰到業務上的厲師傅,於是我就請厲師傅來修,他也沒有說什麼。
一會兒我去車間,一推門卻看見他在那裡為我修機器,還有厲師傅在,便停留在此說了一會話,完全是衝著厲師傅的角度來講話的態度,我還指導了他如何維修,他很敬業搞得滿頭大汗,並忙裡偷閒地抬眼看我,我裝成沒看見。一會修好了。我說別再壞了,他說壞了再修,修了再壞。抬起頭來望著我笑,我只朝他看了一眼,那目光相聚的一剎那,幾乎瞬間戰慄。
那天我在車間裡幹活,小劉對著我吼道:“出去!”
我笑道:“你這是在下變相逐客令吧?”——他此時正站在我的機器旁,實際上我是故意說給他聽的,一個大男人站在這裡盯著,人家怎麼幹活呢?他站了一會走了。我認為他是聽懂了我的暗示走的。而小劉這個鬼靈精,總是心照不宣地配合我。
與賈淑香去他辦公室喝水,他坐在排椅上看報紙,我問還有沒有水了?他說:“你全倒走吧,我再去燒上一壺。”
我說:“那你不喝了?”我便拿著電壺去裝水,他走上前來奪過電壺,說:“我來就好了嘛。”賈淑香催我快點喝,也不怕人家林大叔笑話。
他說:“慢慢喝,別燙著。喝點水笑話什麼?”就像是很維護我的樣子。
一天之中見面總得十幾次,躲是躲不開的,那就儘量維護得自然一些吧。那麼多人全都虎視眈眈地看著呢!而且全部心照不宣,可不能有絲毫的差池啊!
每一次他都對我很注意,我便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來,該幹什麼幹什麼,偶一抬頭卻看見他的投過來的炯炯眸光。既然不在意,那我為什麼還感覺到渾身的不自在?這種不自在的感覺出賣了我內心的秘密,但我要儘量把秘密化為無形,不然太危險了。
因為我的用心,我有意識的抵制,接下來的相處變得更加艱難,每一次相遇都是那麼不自然,他的目光總叫人慚愧到心跳不已,簡直不能對視的一種眼光,真是炯炯有神啊!
在辦公室開會,我根本不敢抬頭,他在北邊,我在南邊,有時剛一抬頭,就遇到那樣迅猛的銳利的對視,火力十足的,我便敗陣下來。下午,我去問他這兩批貨先做哪批?他好像沒聽見,我又說了一遍,他漫不經心回答,我轉頭離去,他又說等等,我一回頭就看到,他抬眼看我,那目光一聚,真情盡在不言中。
近來見了他我還是比較冷淡,仍是不說一句話,他仍是非常注意的樣子,偶然一瞥中,眼神中有一種欲言又止的糾葛,可惜我不懂,或裝作不懂。
他站在那裡面朝西,看得我很不自在。目光中總是有意味地望著我,卻是謎一樣的難測。或者是出於一種欣賞,但不管如何,那樣的目光實在是太放肆了。
5
晚上加班時聽別人說他去了大連。怪不得沒有看到人影呢。
搬宿舍的時候,我的腳受了傷,就回家養傷了,過了半個月回來上班,也差不多臨近春節,這時他也早已從大連出差回來了。聽說要開會安排春節假期裡排班問題,廠長於是對林說:“你看著安排就好了,我要去鎮裡開會。”
他自從大連回來之後,臉上多了一副茶色眼鏡,這樣就遮擋了他的炯炯目光,而他的內心我再也無從察覺。我想好久不見,他可能是放下了吧?或者根本就是我的自作多情的錯覺?忽然間我覺得很慚愧。
他走進車間來,宣佈說會就不用開了,從明天開始放年假,排班表貼在辦公室,各人自己去看就好了。
等下班時我去看春節排班表,一共放假十天,二十個人,每一班兩個人,也就是說,無論搭檔是男女,都要單獨在廠裡面待一天值班。
我懷著僥倖或者是一種確定的心情,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果然,上面與我並列的,赫然寫著林的名字!
如雷轟頂,我徹悟了。我所有預測不再是預測,我也即將告別這一段為期不長的打工生涯,因為我知道,春節,既是一個新的開始,也是一箇舊的結束。
十幾年過去,他依舊會固執地出現在我的夢裡,讓人怦然心動,親切如昔,縈繞在心頭揮之不去。
我對於那種不以結婚為目的的情感誘惑,從來沒有後悔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