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這封信之前,我想了很久的。我的心在寫與不寫間反覆掙扎,最終還是還是決定給你寫信。那些沉甸甸的心事藏進我懷中很長時間了,我就像個孩子那樣小心地保護著他的糖果而不敢輕易向別人展示。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認識我的呢?我又是從什麼時候忽然記住你的呢?
或許比你要早。
深秋的一天,空氣冷得像冰,薄霜覆蓋了窗玻璃,街邊的槐樹葉早都掉光了,我就在那樣一個寂寞的路口看到了你。
你留給我的印象是多麼深刻令我難以忘記啊,你的身邊從沒有人陪伴,無論是男是女。看到你的眼睛時,我感覺你和我一樣,是這荒蕪世界裡獨自行走的孩子,是孤獨又平凡的人。
我總是想流淚,這幾天尤其如比。我不知道我為什麼痛苦,它就好似一個夢魘一樣糾纏著我,然後在某一時刻襲上心頭悄悄縮緊,給予我窒息般的打擊。以前心裡難受的時候,常常跑去看海,不是為了讓心情重新平靜,而是試圖尋找一個可以和我一同痛苦戰慄的物件。
我這輩子彷彿與海結了不解之緣。
在我很小很小時,我踩著海灘溼軟的泥沙,笨拙地一蹦一跳奔向大人們。那時我的腳丫子很小,勉強可以被小螃蟹爬上去落腳。
一次姑媽給我堆了一個不大的小城堡,算不上精緻,它的屋頂還是歪的,開出來的窗戶像沾染雨水的油畫不成樣子,可我真的好喜愛它。我在小小的城堡周圍開心地繞著圈子。
那天天氣微涼,我的腳丫在被冰涼的海水浸透的細沙裡一踩就是一個坑。
你特別喜歡冬天,你說過。
告訴我,你喜歡冬天的原因是可以靠我更近一些嗎?
冬天是憂傷的季節,蕭索的天空裡永遠只能見到瑟瑟發抖的麻雀,夏天的雲彩飄散了,空氣裡漂盪著路人撥出的白霧。這裡的冬天寒冷刺骨,出去一會兒我的面頰就會變得通紅。出去的時候,我看見了忙碌的世界。
那些腳步匆匆的,相貌普通的行人們表情冷漠地走過,像是一個個上了發條的木偶,沿著每個人的既定軌道永無止境、漫無目的地走下去。
我們不是他們那樣的人,對嗎?你要答應我,你也不要做那樣的人,就做一個靜靜地,會耐心在某個地方等候我的人,會在我感到冰涼刺骨之時很自然地抓住我的手,然後把我的手放到你臉頰邊的人。
而不管是你等我,或是我等你,其實我的內心都是幸福的。
我有時會幻想這樣一幅場景,一個大雪紛飛的早晨,燦爛的朝陽尚未從灰色、濃厚的雲層後探出頭來,大片的雪花紛紛落落地飄灑,染白棕褐色的泥土,柔軟細碎的雪花不知不覺地一點點堆積起來,均勻地鋪展開。
這天地間空空蕩蕩,一無所有,一切有活力的事物都已經消逝,唯有心臟仍舊溫熱的你我留駐。
你最好什麼也不要做,什麼也不要多說。既然話語都是多佘,那隻要安靜地陪著我就好,我們可以不慌不忙地開口,我可能會問你,你想要在這樣的日子裡做些什麼,在這樣一個雪花墜落如童話裡的紙片小人的日子裡。
我相信你會用你淡然又溫柔的聲音,給我一個確切的答案。
如果雪令人意外地停下,你多半要離開,但那是我不願意的。若是此刻,雲彩悄然裂開一絲縫隙,茫茫的大雪須臾間靜止,璀璨耀眼的光芒即將撕破地表遮掩視線的濁霧,我會在那抹金色的陽光照到你身上之前,突然伸出手緊緊抱住你。
我怕我沒有足夠的勇氣,但是更害怕失去你的結局。我將輕聲懇求你:“不要,別離開我啊。”我希望你,至少不要決然地甩開我的手,因為我是多麼害怕孤單啊。
將近夜色的黃昏裡,萬物都陷入沉默,暮色四合蒼茫無邊,你一個人待在狹小的臥室,透過玻璃望著再次喧囂起來的陌生的城市,每個人、每個歡笑著的對你而言都是完全的陌生人。我曾多少次經歷過這樣的時刻,我所害怕的,正是那樣的一種孤獨寂寞啊!
你有過夜深人靜輾轉反側而難以入眠的時刻嗎?如此和我相像的你想必會有吧。
那些幼稚可笑的念頭一直糾纏著你,在你的心田裡不斷攪起波濤,使我時常想起從前的一些事情,比如姑媽為我第一次挽起髮髻,這件事情烙印一般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裡。
那天是週末,我坐在姑媽出嫁時的梳妝鏡前,鏡框是上漆的紅木,姑媽站在我身後微微彎腰,仔細地梳理著我烏黑的長髮。她的手有一些粗糙的疙瘩,但是暖乎乎的,我能感覺出她粉紅色的面板下炙熱的血液。那時候她就有了很多的皺紋,額前的髮絲也添了白髮,看起來不如曾經漂亮了。
我的姑媽是見過你的。有一天她趕來學校接我,看見我和你慢慢地走在最後面,於是回家問我關於你的事情。她覺得你是一個很溫柔靦腆的男孩子,這說明她其實是對你有好感的。
我與我的姑媽相處了那麼久,我知道她的眼光是不會錯的。
你的靦腆總讓我想起大洋裡的鯨魚。
鯨魚是種特別溫順、喜歡親近人的奇妙生物,它龐大的身軀有如一座冰山,當蔚藍色的軀體緩慢地游過去的時候,你甚至能聽到強健的肌肉咕嘟咕嘟地排開海水的細微聲響。
鯨魚是喜愛人類的,雖然那些兩足動物都不及它的千分之一大,但它也會偶爾從洋麵盪漾著的微波里翹起碩大的頭顱來,讓站在遊艇上的人摸一摸它光滑的面板。
而大多數時候,鯨魚會沉進海里,去到最深最深的海底,在半明半暗的光線裡緩慢然而持久地朝著一個方向前進。它悠悠然地遊動著,夜裡萬籟俱寂、魚蝦潛藏,即使是譟動不安的海洋也靜得只剩下起伏、單調、機械的波濤聲,像是半夜牆上掛鐘的滴答。
我經常失眠,失眠好像成了我揮之不去的噩夢。
你知道,要是一個人待久了以後,特別是到了深夜,就會難以抑制地、發瘋一樣地去想一些事一些人。你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它,又無法勸說自己不要被它影響。
蕪雜的思緒繁亂如麻,它瘋狂地生長,侵佔你腦海裡的每一個角落,使你的大腦再也塞不下別的什麼。
這時,我只能裹著被子起身,坐在午夜的窗前,一邊接受月光的沐浴,一邊一點一滴地接著想我的心事。我可以見到不同形狀的月亮,月圓月缺,皎潔的月亮從深沉的黑暗中顯現,然後悄然擴張。等到形成了奶黃色的滿月再慢慢縮減,最後開始一個全新的輪迴,如此往復。
我最喜歡殘月的那幾天。
清冷的月光濃淡正好,像水,又像湖泊的反光。街燈已熄,寧靜的月光為這寂寥人間平添一抹傷感,然後我就會想起你。
我會把我的舊布偶熊當做你溫暖的胸膛,輕輕地抱在懷裡,假裝你就在我身旁。
明知你離我很遠還是想著你,好遺憾,那種情感是什麼呢?是思念嗎,我不知道。
假如未來的一天,你和我如同所有已經相愛或者即將墜入愛河的男女一般,挽著手高興地逛街購物;在冬天下過雪的花園草地裡,一起打雪仗,堆一個粘著胡蘿蔔鼻子的雪人。我的心靈是否能擺脫無端的憂傷,我的心靈是否能重新獲得一種無憂無慮的快樂。
但是,我想這不會發生。
因為你我都是太過安靜而不好動的人,因為你我都是心思豐富卻不擅表達的人,因為你我都是表面無所謂可內心憂傷苦悶的人。我們最終也不會成為塵世間一對普通的情侶,我們甚至不會有牽手相擁相愛的機會。
我僅僅是情不自禁地被你身上的氣息所吸引,想要順著我真實的心意接近你。
此刻,我在多年前和姑媽來過的海灘上,聆聽著大海的波濤拍擊沙岸,濺起的浪花灑在我的長髮和臉龐上,清涼中帶一點鹹味。
我回憶起無數次來到這裡的時刻,海浪滔天,洶湧澎湃,積聚乳白泡沫的海浪倏然而至,又倏然退卻。
狂怒的海風彷彿一位主宰整個寰宇的暴君,風刀一般割過我的臉。我胸膛裡那顆激烈地砰砰跳動的心臟,與這天、地、風、海共同悲呼號泣。我感受著自然界賦予我尖利如棘刺、沉重如山嶽、廣闊如宇宙的悲哀,我早已不再感到悲傷了,淚水從我的眼眶裡湧出,我是在找尋一種撕心裂肺的苦痛。
你知道我一個人睡不著,想的是誰啊?
那個人,往往就是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