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我痛心的是,為什麼那些勇於承擔愛的人,往往為了得到咫尺的愛而奔波千里?為什麼有好的環境可以去愛的人,卻使唾手可得的愛流放於千里之外?
今天下午偶然遇到一個朋友,他正在參加與拯救青少年的義工工作,現在進行的活動叫做“遠離邊緣”。
朋友告訴我一些他接觸的個案,有一些青少年因為無知,被朋友帶去吸毒和搶劫;還有一些因為成績不好,被社會和學校的教育遺棄 只好流浪街頭,做出犯法的事。但是,大部分的青少年會走到邊緣,由於缺少父母親的愛,當一個連父母的愛豆失去了,就什麼壞事也可能做的出來了。
朋友非常感嘆地說:“每次想到這些身體強健的青少年,只是因為缺少愛就變壞,心裡就很著急,真想每個人都能多愛一些,說不定能支援他們遠離邊緣。”
我更感慨的是,這幾十年來社會的變遷和教育的失敗,使一般的人———失去了愛的表達能力。我們花更多的時間追求物質生活,卻吝於花一點時間來對待自己的親人;我們用更多的力氣在一些外面的瑣事上,卻捨不得多給最親的人一些關懷。
那些身體強壯、有無限精力的青少年,他們會變得茫然,成為邊緣人,整個社會都有責任。
因為這個社會愈來愈多的是冷漠,而愈來愈少的是愛。
我對朋友說:“只有愛,才能拯救這個社會呀!”
這個社會確實存在許多邊緣,但邊緣指的不是文化的或社會的,我們在最繁華的都市裡,反而有最多邊緣的青少年;在最富裕的家庭裡,可能培養出最冷漠的心靈。
與朋友談天結束後,我沿著忠孝路散步走回家,看著那些外表堅實華麗的大樓,內部是那樣冷硬而無感,過於巨大的招牌雜亂無章地掛著。
這些大樓、這些招牌,不正是這個社會人心的顯現嗎?
我們有著更大的佔據與高聳的外表,卻有更多的流失與更大的荒蕪,我們失去的是心靈的故鄉與思想的田園,這是使我們流落與邊緣的根源呀!
回到家,我接到兒子讀幼稚園時的一位老師寄給我的稿子,這本稿子是一位母親的日記。
這個目前因為懷孕時受到病毒感染,生下一個先天畸形的女嬰,取名為“心澄”,期望小女孩雖然殘缺,還能“心澄如水,能清楚地照見自己、照見世間”
但是,心澄生下來之後,殘缺還沒有結束,因為她的腦部病變是“進行式”的,心澄先是腸胃病弱,接著是四肢萎縮,在後來是脊椎側彎,情況一天比一天更糟。
不管情況變的多麼糟,心澄的母親汪義麗女士永不放棄,甚至“連一天也沒有離開過孩子”,她帶著孩子對抗疾病,對抗殘酷的命運,堅持到底。那是源於她有非常充沛的愛,這愛是泉源,不會枯竭。
心澄在父母親的愛裡,最後還是走了,一共只活了四年的時間,留下來的,是目前在這四年中寫下的充滿光輝和淚水的日記。
終於我深深地嘆息了。
既然如此豐盈的愛,也無力迴天,大化實在太無情了。
儘管大話無情,但真正純粹的愛裡,過程是比結局遠為重要的,“愛別離”既是人生的必然,卻很少人知道,只要完全融入地愛過,別離也就不能拘限我們了。
另外使我嘆息的是這世間的荒誕,許多身強體健的青少年形同被父母遺棄;許多面容較好的少女被父母像貨品一樣出售。反而許多父母的心肝寶貝,卻是身心殘缺的,唉唉!大化豈止是無情而已!
在這流動的世間、流轉的人情裡,是必然的,還是偶然的?
如果是偶然的,人生不就如同風雲雨露嗎?
如果是必然的,存在的理由又是什麼呢?
那必然的存在,是為了啟示我們、成就我們,讓我們學習更繁劇的生命課程,以徹底轉化我們的心性。
對於能不斷學習和超越的人,由於轉化、啟示與成就,所以折磨是好的,受苦也是好的。
當我讀到心澄的母親每個字都以血淚鑄造的日記,看到她如何在不斷的失望、無望、絕望中轉化與超拔,使我想到“母心即是佛心,佛心即是母心”的句子。
我也為心澄而感到安慰,雖然她在人間只有短短四年,卻沐浴在濃郁的愛裡,她所得到的愛可能超越那因為缺乏愛而淪落邊緣的人一生的總和。
我寧可把心澄的生命歷程看成是一個不凡的示現,她以短暫的生命來啟示她身邊的人,而她的母親在為她做的真實記錄,但望能啟示更多徘徊在愛的邊緣的人,回到生命的中心———愛裡來。
我想,天下的父母如果都肯為孩子記錄一些生命的日記,並且有義麗那樣細膩的愛,那我們的孩子就有福了,他們再也不會陷入邊緣,不論他們是強健或是殘缺,不論他們是資優生或牛頭班,都能無憾地成長,昂立於天地之間。
在我們這樣的時代和社會,只有更無私的愛,才有拯救的力量。
使我痛心的是,為什麼那些勇於承擔愛的人,往往為了得到咫尺的愛而奔波千里?為什麼有好的環境可以去愛的人,卻使唾手可得的愛流放於千里之外?
從偶然而觀之,但願天地間相隔千里的心,都可以在咫尺相聚。
從必然觀之,但願由前世情緣相聚的人,都可以互相珍惜。
我們都要深信:這個世界沒有真正的邊緣!
文章摘錄自林清玄散文精選《發慈悲心 萬物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