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曾走過一樣的路,寬闊的馬路,逼仄的小巷;我們也曾經無數次錯過對方,公交站,大橋上。其實我們只要一伸手,一張臂,幸福就會隻手擒來。
只是這些都是我們後來才知道的,這時我們的故事已經變成一段絕唱。
一.許橋山在周嘉年最初的回憶裡,是如此不招人待見。
1998年的6月,連綿的雨,下了整整一個禮拜,城市裡終日都是雨水嘩嘩落下來的聲音,綿綿不絕。周嘉年在沙發椅上啃雪糕時,在電視上看到許橋山。
至於她是如何以為她聽到許橋山的咀嚼聲,那是因為她清楚他吃飯的習慣。其實她跟許橋山是相處過一個月的,是去年的3月,父親無聲無息的一整天之後,返家的時候,手裡面牽著一個男孩子。
母親的臉迅速的陰惻下來,跟父親關著房門在吵鬧。嘉年站在客廳裡,看著站在門口不動的他,他搓著雙手,神色不安。
嘉年看著髒髒的他,終於沒忍住直直走過去:“你好髒,怎麼不去洗一洗。”然後從洗手間找出自己的小紅盆,嘩嘩的接了一盆水,端到橋山的面前:“洗一洗就漂亮了,我經常玩的髒兮兮,只要一洗就會白起來。”
許橋山的手被嘉年抓在手心裡,如同他在鄉下捉過的那些螃蟹在他的掌心癢癢的劃過痕跡。他看著周嘉年漂亮的小紅盆子,漂亮的炫目,水漾著好看的水波。他看著自己髒亂的手,倔強地不肯挪動分毫。
周嘉年也倔強地不肯鬆手,用盡力道猛地一拉,許橋山連帶那盆水一起跌倒在客廳的地板上。
嘉年記憶裡到最後仍只留下一地的水漬還有母親的怒容,以及一疊連聲的指著父親:“看看你,做好事。”
在長沙話裡,做好事並不是個褒義詞,就如同許橋山在周嘉年的家裡出現,並不是件招人待見的事一樣,都是帶著貶義的存在。
後來嘉年從母親的埋怨裡,知道許橋山是父親鄉下親戚的孩子。因為家中發生了一些變故,家人住在長沙的醫院,無人照顧他,所以才拜託父親帶回來暫住一個月。
其實洗乾淨了的許橋山是極漂亮的,一雙眼睛又亮又圓,微笑起來總是有著細小的米窩。
可是不招人待見這種事,很多時候是與容貌無關的。許橋山在吃飯的時候發出的咀嚼聲太大。在喝水時,用過的杯子上沾有他的手印,卻不洗乾淨。而且他總是在周嘉年跳舞時,捂著嘴巴偷笑。
嘉年覺得許橋山真是個討厭的孩子,有這麼多不可饒絮的壞習慣。她厭煩得離許橋山遠遠的,他仍是不依不饒地做著她的小跟班。嘉年並不給他好臉色,一次終於惱怒地把他堵在電梯外面:“許橋山,你為什麼總跟在我身後?”
他看不出她的鄙夷,怯怯地開口:“因為你打水給我洗。在這裡你是第一個對我好的人,所以我也要對你好跟你玩。”
“許橋山,那是因為你太髒了,你不要再跟著我。”嘉年推開他的手,電梯門關上的那一瞬,卻看到他的眸子裡,那種無可移除的堅定閃爍著光芒,她竟有種說不清楚的難過從心裡慢慢地沁了出來。
許橋山走的那天,他爸爸來接他,許橋山從他父親破舊的行李包內,掏出一個木頭小人放在她手心。
她把手迅速地藏了起來:“這麼髒我不要。”
許橋山看著掌心中那半舊的木頭人,只是嘴角嚅動了幾下,終於一句話也沒有說就收了回去,她看著他走失在她的視線之中。然後她漸漸忘了許橋山的存在,直到再看到許橋山,那些記憶才慢慢沁出來。
許橋山上了電視之後的第五天,周嘉年竟又在客廳的門外看到了許橋山。抱著一個灰色的膠袋,這次握住他手的是曾極度討厭許橋山的母親。
那天下午,母親在廚房為許橋山煮牛奶時,嘉年站在她身後,午後的太陽從玻璃上反射到母親的臉上,她竟然看到一絲溫暖的光。
母親邊煮牛奶,邊提到這場大水竟流下了淚,告訴嘉年:“嘉年,以後要好好地對待橋山。”
二.她覺得這長久以前的對恃,就像是場戰鬥,她只不過是繳械投降。
從此周嘉年的世界多了許橋山,她覺得世界再也沒有人像他這般討厭了。然後時間像流水一樣從指縫中溜走,到了2004年。
高中,許橋山留短短的發,淺色系的毛衣跟襯衣穿在他身上,是溫和而好看的。安靜的時候,支著畫架在樹下作畫。他畫藝已經嫻熟,紅黃藍紫在畫紙上懾人心魂。一個男孩子如若長的好看,又有一雙巧手,誰都會願意呆在他身邊。
只有周嘉年不,光陰一日日磨去了她少時的漂亮,變成了普通的,隨時都可在人海里淹沒掉的女孩子。她厭惡著許橋山所散發出來的光芒,眾人眼裡只看到許橋山,而忘記了她才是姓周。
十六歲的周嘉年突然加入舞蹈班,舞蹈老師看著她粗壯的骨骼:“周嘉年,你這樣的體形學舞蹈已經太晚。”
她固執地站在那裡,不肯回頭。想要說話,深深地吸了口氣,仍是開不了口。沉默地仰了一下頭,樹影綽綽地映在臉上,卻像是淚散了一地。
舞蹈老師看著她近乎偏執的倔強,終於妥協,推開厚重的玻璃門,示意她進去。老師握住她的手,向從舞步中停下來的同學介紹她:“這是周嘉年。”
這時候,嘉年聽到尖銳的聲音:“就她,跳鬥牛舞吧。” 說話的是個身材高挑的女孩子,已經有人鬨笑出聲,周遭開始細碎地議論。
老師的臉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嘉年自己卻笑了:“鬥牛舞也是舞。”
其實嘉年是不喜歡舞蹈的,可是進舞蹈班週末也可以呆在學校,不用回到逼仄的房子裡,日日都要撞見那個溫純的少年。
頭髮削得薄薄的嘉年,不穿裙子,白色的T配了黑色的中褲,和舞蹈課室格格不入。可是她終日微笑的一張臉,竟讓所有人都開始喜歡她,其中包括尖著嗓子嘲笑她跳鬥牛舞的葉南生。
日子安好的流過,嘉年每個週末都會兩天呆在舞蹈班。而許橋山的週末,總在郊外寫生。兩個人總是錯開時間出門,也從不一起回家。嘉年總是吃完飯關上門,才聽到許橋山回家的聲音。
嘉年那晚是意外看到他。那晚她剛到家天就變了,風吹得很大,颳得玻璃呼呼作響。她奔過去關窗,看到許橋山揹著畫板,在前面那幢樓的過道上,站在一群孩子中間。
天光正拖著綿長的影子暗了下去,他整個人在一片陰霾之中。他正被那群孩子逼著唱歌,他舉著手投降。笑的絢爛,唱的是嘉年最喜歡的那一首,兩個人不等於我們。
周嘉年這才知道,她每次回來許橋山都正好不在,等她拉亮房間的燈,才會聽到許橋山回家的聲音。原來他一直躲在對面的樓道口,一直看到她的房間亮燈,他才敢回來。原來這些年,她如此安然避開他的這些時光,都是許橋山如此給的。
她心裡所有的怨恨,那一瞬一下子軟了下來。窗外的天空漸漸變成了暗紫色的,雨嘩嘩
地落了下來。許橋山跟著那群孩子鬨笑著躲到了樓道里,嘉年自房間裡拿出一把絳紅的傘,緩緩地自雨中走過去。
許橋山像是被施了咒一般,看著嘉年站在雨中間,對他微笑,恍恍然的,覺得有一種溫情悄悄地湧進了大雨之中。
兩個人在傘下都靜默不語,良久,許橋山從她掌心拿過傘柄,往她那邊挪了過去。她心裡竟微微一疼,要說什麼到最後也忘了,她像是無意的問他:“你每天都像今天這樣,在外面躲到我看不見你才回家?”
許橋山並沒有回答,只是輕笑。即使他不回答,周嘉年也知道,這城市的末班車時間是在許橋山回家前兩個小時。
她並不知道,其實她的心在知道許橋山如此隱忍地成全她的逃避之時,已經一點點崩塌了下來。
三。她剛剛想抵達他的世界,卻有人先於她抵達。
嘉年每週依舊去學跳舞,偶爾會在回家的途中碰到許橋山。兩個人並肩站在公車裡,公車慢吞吞地在路面滑行。
有時候司機一個急煞車,嘉年會站立不穩往許橋山的身上靠過去。一點一點地嗅到他身上皂味的清香。她稍稍抬抬眼瞼,就會看到他的睫毛,長的像個扇面,微光照下來像渡過了金粉的蝴蝶翅膀,不停地撲扇。
周嘉年的心不可抑制地就輕跳出聲音,周嘉年也不知道,怎麼女孩子的心會這麼奇怪,明明是曾經厭惡的一個人,如今聽到他的聲音,聞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味道,心底也會翻出靜寞的欣喜來。
葉南生出現在許橋山的世界時,是2006年的聖誕,十六七歲的一群孩子,在寒冷的冬夜相約狂歡。許橋山是在回家的樓道碰到盛裝的嘉年。
彼時的她,頭髮依舊短到貼到耳際,黑色的套頭毛衣,下面是紅色的暱子裙。冬天裡的涼意被迅速地遮蓋下去,許橋山的眼眸裡全是嘉年漆黑的瞳孔,嘉年攀住他的手:“我剛有跟爸媽說,今天你跟我去和朋友一起過聖誕。”
許橋山穿白色的毛衣坐在南生家光潔的地面,目光灼灼地看著嘉年。她在跟朋友玩遊戲,輸了站在前面唱歌給大家聽,是爛熟如心的歌詞:畢竟是太短的夢,兩個人不等於我們。
有人吵著要喝點啤酒,一大群人最終在南生的家裡喝到東倒西歪,葉南生搖晃著靠在嘉年的臂膀上:“嘉年,原來你哥哥竟是許橋山。”
嘉年的笑容突然凍結,想起許橋山進來的時候,站在門口搭著她的肩:“我是嘉年的哥哥,橋山。”
哥哥?她背上不可抑制地冒出一顆一顆的汗,是的,八年之前許橋山是以父母助養的資態來到她家。嘉年轉過頭去,許橋山坐在地板上,翻弄著南生找出來的畫冊,世界一片喧囂,唯有他像一方安靜的水面,可以讓人的心迅速地緩和下來。
葉南生抱著嘉年的手,溫軟的唇在她耳邊吐氣如蘭:“嘉年,從來沒有一個男生能讓我的心迅速地安靜下來,只有你哥哥橋山,第一眼就可以讓我的心暖起來。嘉年,我是預備要跟他在一起的。”
回去的時候,已近午夜,父母早已經熟睡。嘉年靠在陽臺上,突然聽到夜空中轟動的響聲,居然是煙花。她欣喜得像個孩童,去推許橋山臥室的門:“橋山,你看,煙花。”
她一句話未說完,臉就漲得緋紅,許橋山正準備脫衣服睡覺,舉起的兩隻手韁在半空。她低頭關上房門,臉色許久不肯退下去,一直燒到心臟的那個角落。
嘉年的心,像是突然開竅。原來喜歡跟厭惡一樣都是很迅疾的事情。嘉年也不知自己是在哪個瞬間喜歡上了許橋山,在那次雨後撞破許橋山躲避她的真相?還是在一起回家的跌跌撞撞的公交車上?亦或是看到許橋山換衣的那個瞬間。
她只知道,此時的她,只想迅速地進駐他的世界。
嘉年是在二月的圖書館,撞見許橋山跟葉南生擁抱。刺骨的冷風裡,嘉年看到南生頸間的大紅圍巾如同一朵木棉,鮮豔地綻放在她的眼睛裡。她用雙手迅速地捧住臉,大滴大滴的眼淚自指縫間跌落。
是的,葉南生說過要和許橋山在一起,南生是炙熱又美麗的女子,世間縱有十個周嘉年也敵不過一個葉南生。
她才剛剛想抵達他的世界,就已經有人捷足先登。
四.愛情迅猛又轟烈的對她關上了門。
然後的半年,周嘉年成了高三的傳奇女孩子,每每模擬考試總是穩坐第一。原本普通的容貌,散發出內斂的氣質,居然也是溫純如水,美目如斯的女子,只是終日不苟言笑。
冰山女子周嘉年,其實心裡最柔軟的角落始終只有一個名字,許橋山。
高考來得猛烈又灰暗,許橋山並沒有如大家所想的考到那座城市。嘉年的成績考得出奇的好,是北京的著名學府。父親在飯桌上開啟塵封的紅酒:“嘉年,等你念個半年,我就送你去英國。”
嘉年不回答偷偷地用餘光打量許橋山。她想,以許橋山的資質,考到北京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可是這樣許橋山跟葉南生就會相隔千里之外。許橋山一直都是習慣成全別人的男子,這些年他為成全她的厭惡,可以做到避而不見,那麼為了愛情,他亦可以放棄學業。
那晚,周嘉年參加謝師宴。她被灌下去很多灑,回去的時候,步履已經踉蹌,朦朧中像是從未說過話的同桌顧安,拉住她的衣袖:“我們一起走,嘉年。”
她在空曠寒冷的大街上跌跌撞撞,意識已經恍惚,對著顧安喚:“許橋山,來來來,我唱支歌給你聽。”恍恍惚惚中似是被身邊的人拉住雙手,她面孔灼燙,像只受傷的兔子往他懷裡鑽。
顧安心疼的拍她的背:“嘉年,你怎麼樣?”然後把她的頭擱在肩上:“讓我來照顧你,好不好?”
她咯咯地笑,晶晶亮的眸子望著他,一雙眼睛裡蓄滿霧氣:“你不是許橋山。”
顧安不放棄的去尋她的手,跟她同桌整整一年,她從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他註定只是她生命裡的過客:“那麼,算是我們告別,給我一個擁抱。”
嘉年伸手輕輕擁住她,原來她周嘉年未算太糟糕,還有這樣的少年曾喜歡過自己。只是她心裡早就住進了許橋山,其它男生在她眼裡都是一程空白。
之後那一個月,嘉年沒有再見過許橋山。在嘉年要去北京的前一晚,她抱著靠枕坐在客廳的中間,半夜時分才等到遲歸的許橋山。嘉年自冰箱取出可樂放在他手上:“我明天就要去北京,你有什麼打算?”
空氣裡沒有任何聲音,良久,可樂罐子在許橋山的手心炸開,白色的氣體汩汩的冒了出來:“我預備去杭州,有朋友幫我找了一份畫設計圖的事。”
“你不上大學了?”嘉年氣極地瞪著他,她一直以為,他高考失利,不過是因為南生的關係。可是到這最後一刻,她才知道,許橋山並不是因為葉南生,如果是,他定會跟著南生一起進到普通高校。
他聽到她尖銳的埋怨,看著她的眼神開始有一點點惘然,然後如冷冽地猛然睜開:“周嘉年,你以為你是我什麼人?我讀不讀書都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有何干系?”
她不可置信地望著他,他冷冽的語言一字一句在耳邊迴旋:“周嘉年,你以為你是我什麼人?”她的眼睛很痛,但她使勁地咬著嘴唇,怕自己的眼睛裡會控制不住地下起傾盆大雨:“是的,許橋山,我是你的什麼人?你妹妹,可是你姓許我姓周。”
他坐在地板上,窗外的夜色迅猛地暗了下來。
她不甘心地走上去輕輕地問他:“許橋山,那麼這些年你對我那些隱忍的好,就沒有一絲絲喜歡?”
一片黑暗裡,嘉年看不到他的眼睛。只看到他自地板上站起來笑:“嘉年,不要莫名其妙的亂想。這麼多年來,你一直都是我妹妹。”
他的笑聲變得機械,一聲聲,到最後已經停不下來。他眼裡一片潮溼,被他捏在手中的畫紙,在掌心輾過。周嘉年,有些事情我不說,你就永遠不會得知。還有周嘉年,那個晚上擁抱你的那個少年,跟你真是地造天設一般。
嘉年蜷縮在地板上,許橋山已經自客廳回到了臥室,在一片寂靜裡,她低下頭跟自己說:“嘉年,通往他世界的那道門永遠都不會為你開啟。”
第二天,嘉年踏上了去北京的火車。她不會知道,在她高二那年,許喬山是怎樣試圖斷掉她的念想。也不會知道,她去參加謝師宴的那晚,許橋山在深夜的時候,一個人蹲在灑店的路邊等晚歸的她,看到俊朗的顧安擁抱她。
五.萬水千山,千山萬水,我都為你奔赴而來。
時間到了2008年的伊始。
嘉年第一次坐飛機,畏高的她把頭埋在自己的外套裡,耳塞捂住耳朵。她一遍遍強迫自己數綿羊,數到第九百多隻時,模模糊糊失去意識。到杭州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多,機場卻是華燈如晝。
計程車師傅扭開電臺,裡面赫然就是她聽到很多遍的兩個人不等於我們。她隨意地跟著哼唱起來:“醒來只有我一個人,分不清黃昏或清晨。”
慢慢地她鼻翼處有些微涼,竟有輕寒的淚掉了出來。
她看到那片開發區到處都是穿著睡衣出來買東西的女孩,跟她差不多的年紀,卻有著一張張滄桑跟純真交融的臉。這就是許橋山這一年來所在的地方,她握著信紙,找到那間房。
許橋山不在宿舍,房間裡只有他同屋的朋友,嘉年坐在他的床上,屋子裡有嘲嘲的氣味。她的手摸在他的被子上,指尖有溫暖沿著血管慢慢地滲進心臟裡。
窗外有些地方已經暗下了燈,她看著手腕上的表,已經是九點十分。同屋男孩子看出她的焦急,用蹩腳的普通話告訴她許橋山工作室的電話號碼。
她從皮包裡找出一堆零鈔,奔到公用電話亭,握著話筒,手指顫動著撥出了那幾個數字。
在電話裡哭了像孩子一樣呢喃著:“許橋山,我想你,我想你。”
電話那頭,一片寂靜,半晌她聽到他夾雜著哽咽的聲音,他說:“你等著,我就來。”電話被戛然結束通話。
她站在空曠的馬路上,晚上的風呼呼的從衣領裡灌進來。她看見許橋山跑過來:“嘉年,我在這裡。”
嘉年再次抑制不住地掉下淚轉身就跑,站立不穩跌坐在路面,爬起來又奔過去。緊緊地抱住許橋山:“我以為你再也不要我了。”
“嘉年,你這個傻子。長沙到杭州這麼遠,你如果走失了,我怎麼向爸媽交待。”
周嘉年抬起頭,淚已經掛了一臉:“他們不知道,我是偷偷尋著你匯款地址找來的。橋山,我從來沒有試過世界裡沒有你,即使在以前的那些年,我一直對你避而不見,可是我早已經習慣你的存在。”
許橋山的指尖猛地一冷,輕輕地顫抖了一下:“嘉年,別胡鬧了,明天我送你回家。寒假馬上就要過完了,你去英國的事都已經辦妥。以後等你學成歸國,有機會我再帶你遊遍杭州城。”
嘉年怔住,望著許橋山的眼睛:“你知道我不是為了杭州的美景,許橋山,你知道我千山萬水的只不過是想為了見你啊。”
許橋山鬆開被嘉年擁住的手臂:“嘉年,不要胡鬧,我先帶你去吃飯。”
十點鐘的快餐店,依舊賓客滿座。她頓在門邊,看著含笑推門進去的男子,白色的襯衣,粗布褲子樣子還是一如當年,是那個溫和的許橋山。可是他的溫情卻已經改變,他對她的千里奔赴始終只有冷漠的一句話:“你必須回去,嘉年。”
這個晚上她喝了很多,對著蘇杭的天空,唱了很多首曾經在校園裡聽過的情歌,到最後她喉嚨嚨沙啞,攀著許橋山的手不肯鬆開:“許橋山,怎麼辦,怎麼辦?我不想一個人去英國,英國沒有你。”
他終於拍著她的背,深深地吸一口氣:“對不起。”
她怔怔地瞪大眼,幾乎可以看見他睫羽覆蓋下的陰影,他最終摟緊她的頭,語氣輕柔得像縷煙:“對不起,嘉年,我不能愛你,因為我有了南生。”
她推開他,衝到不遠處的樹幹下,折身嘔吐。她半蹲著把自己圈在膝蓋裡,跟被人割掉舌頭的貓一樣,失掉語言,蜷成一團,痛得每一寸肌膚油淋一般,哭得不可自抑。
嘉年固執地盤根在杭州,不肯回到長沙。晚上一個人走過西湖斷橋,白天義無反顧地給許橋山收拾簡陋的宿舍。許橋山漸漸失去了規勸她的耐心,開始避而不見。
可是周嘉年並沒有感覺到羞恥,許橋山不喜歡她,可是她喜歡他。即使逐愛的旅程野草荊棘,她仍然不放棄。只是在她預想的那片荊棘裡,從來沒有設想過葉南生也會千里奔赴而來。
葉南生跟許橋山牽著手出現在她的面前,在空調溫度很高,溫暖的餐廳裡跟她說:“嘉年,等我一畢業我就跟橋山結婚。到時你一定要從英國回來喝喜酒。”
周嘉年渾身冰冷,葉南生是修成正果的良人,不費一兵一卒就將她打回原形。
六.葉南生知道,許橋山愛周嘉年,愛到人生所有的執著對她售罄。
此時是午夜,葉南生在許橋山宿舍後面的角落裡找到他。他頭埋在膝蓋裡面,手上的煙已經快要燃燒到指尖,眼淚是絕堤的大河,他一手支撐著自己的頭:“從那年那場大水起,我就是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嘉年的父母收留我。其實他們都是同情,會對我們這種境地的孩子憐惜一些,所以嘉年以為我搶走了她所有的東西。她便對我深懷著惡意,嫌棄我,從小到大當我是敵人,總是躲開我,偷偷地用剪刀剪我的襯衣,故意弄丟我的書……她想將我徹底地趕出她的世界。”
他的渾身僵硬如石塊,終於艱難地開口,他說:“可是南生,我有多心疼那樣子的嘉年。其實她是我在無家可歸後第一個對我好的人,那時候媽媽住院,爸爸沒有時間幫我梳洗,我髒得像個泥人,是嘉年端出她漂亮的盆子倒水給我洗。從那時起,我就有要對她好的信念。她討厭看到我,我寧願以寫生為藉口,天天躲在外面也絕不早於九點之前回家。我總在遷就她,一天天一年年,就如同吃飯一樣成了每天必不可少的習慣。”
“真的嗎?你真如此愛她,怎麼可以讓我陪你演這場戲。”南生仰面看住他,淚眼模糊。 “其實在高二的時候,嘉年的母親就已找過我,她跟我說,嘉年要出國。她唯一的請求,便是讓我放棄嘉年。我只是寄人籬下的許橋山,我給不起她前程,也給不起她未來。所以我只能發此決絕地告別。嘉年不同,她還有很長的人生要走。身邊沒有我,會出現其他家世良好的少年,會替我好好愛她。我給不起的,他通通都能給她。”許橋山抬起頭,望著南生:“所以我才早早地要你和我一起扮演殘忍的人,只有這樣就可以否定嘉年所有的牽掛。”
葉南生咬住嘴唇,這個男孩子,如此直白地告訴她這個愛情裡的真相。他愛周嘉年,愛到人生所有的執著對她售罄。即便最後的結局是與她分離,和她相隔天涯,被她怨恨,然後決絕把他推出她的世界之外。他仍義無反顧,讓所有的痛留在自己一個人的心裡。
七.周嘉年終於出走,只餘下許橋山一人固守。
2008年的二月,嘉年離開杭州,她在餐廳央著許橋山陪她吃了最後一頓飯。窗外寒風凜冽,有豎著衣領行走的人群,餐廳封閉的空間裡,橘黃燈光看起來如同情人的眼淚。
嘉年脫下羽絨服,對著熱騰騰的火鍋,霧氣湧上來,眼角開始潮溼。她說:“火鍋太熱,眼睛都可以熱出汗來。”然後,她舉著通透的玻璃杯:“許橋山,我們只喝這一杯,不說再見。從此除非我厚顏無恥,否則我決不會再來打擾你。”
許橋山自她手中接過酒杯,仰著脖子讓酒精順著喉管往下滑,從舌尖到胃一片辛辣且刺疼。他卻自始至終的笑。
從餐廳走出來,兩個人直接打的去了機場。周嘉年一直到隱沒於登機口,也始終決絕地不肯再對他吐一個字,真如她倒那杯酒時所說,不說再見。
許橋山看著周嘉年的背影,偷偷地轉過身。沿著眼角滾落下來的,是斷了線的淚。
他聽著飛機遠去的聲音,撕聲立竭地蹲坐在地上跟自己說:“許橋山,全世界只有你如此撕心裂肺地愛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