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出打工,離開家鄉前的那個夜晚,雙眼昏花的母親讓小妹紉針,連夜趕做的那床被褥早已髒得難以再鋪蓋。我打工的日子所做的大都是苦力,不僅流汗,流淚,有時還流血。無論枕巾還是被褥已浸透了這濃烈的“男人味”。汗漬、淚跡、灰土讓它們面目全非了,夜裡潮呼呼地貼在身上,難以成眠。
本打算過幾天回家時順便把被褥帶回家,讓母親拆洗了添些棉絮再帶回來的,可一想,這怎麼行呢?自從我和小妹進城打工後,父親也到了更遠的北方去當建築工了,家中四口人,六、七畝山地的農活,全落在了身材矮小的母親一個人身上。她已夠辛苦了,我怎麼再忍心呢。
我便試著拆了,然後又是洗又是曬的,好一陣忙活。好友的女人要幫我做這針線活兒,我婉言謝絕了她的好意,自己懷著一種新奇而莊重的心情,學了母親的樣子,在租住的小院裡的地上鋪了蘆蓆,坐下,飛針走線起來。
開始時和自己提筆寫第一篇小文時一樣,既興奮不安而又毫無把握。針飛著飛著,不小心,針尖挑到手指上了,便有一粒血綻放在指肚上了,殷紅殷紅的,甚是好看,這是我所見到的最小最紅的小花了;飛著飛著,線掉了,纏了,纏成疙瘩了,便耐心地繞著慢慢解開;飛著飛著,渾身不自在起來,手忙腳亂起來,坐也坐不住,蹲也蹲不住了……好煩人,好心急,也好讓人沉不住氣啊!這竟然比在工地上搬磚還累呢,很快就揮汗如雨了……
因為棉絮時薄時厚,所以,這針也就時快時慢,針腳也時大時小,歪歪扭扭,像學步孩童留下的那不規則的腳印。
飛著飛著,右手中指被針鼻“吻”疼了,火辣辣的,難以忍受,捏在手裡的針,象齊頭的棒錐,扎不動了,飛不起來了……這才記起母親右手指常戴一個叫“針頂子”的小環兒,恍然,便翻箱倒櫃,最後,於床下找到一鋁片,捲成環狀,戴在中指上,果然神效!但汗仍如雨下,一會,襯衫就變成“汗衫”,又很快溼透了,便赤膊繼續飛針走線……
想起母親。
母親真了不起!母親縫在兒女衣服上的不是細密整齊的針腳,而是字,是組成一篇篇叮嚀牽掛的——天下母親們那永恆不朽的作品!
我尋了母親的筆跡,一針一針下去,漸熟,漸輕,漸巧,我終於讀懂了母親寫在衣物上的文字。理解了母親的叮嚀,母親的愛。
我的母親識字很少,但她卻把勤勞、善良、堅忍、淳樸的血脈傳給我和妹妹。今天我能耐心地坐下來,把這繁瑣的漢字一個一個寫到紙上,也是受了母親嚴謹創作態度的影響。不識幾字的母親就這樣做了我文學的啟蒙老師。
一次搬家時,妻子從箱底翻出那床伴隨我走過近二十年流浪歲月的被褥,捂著鼻子抱出來,要扔到垃圾箱裡去。我固執地抱回來,放到陽光下晾曬。我們因此爭吵起來。女友也被我的固執氣哭了,她說什麼時候才把你這農民的吝嗇小氣丟掉,在你那裡好像什麼都有天大的用處,讓人受不了了。
我便給她講起這段往事,她說,看不出你還會做針線活啊?!
我沒說什麼心裡卻想:這哪是針線活啊,在我的心中這才是人世間最樸素的,也是最壯麗,最有生命力的文字啊。除了母親,再天才偉大的詩人、作家也寫不出這樣的文字。
我兄弟般的朋友潔很小就沒了母親,他家的被褥衣物大都是我的母親縫製的。我們一起外出打工臨走時的那個晚上,母親再三叮囑我和潔在外兩個人一定好好的,要象親兄弟一樣。潔有些激動地說:
“嬸,快二十年了,您一直象我的親生母親一樣給我和父親縫補衣物被褥,現在我長大了,就要自食其力了,可我不知怎麼報答您?”
“潔,我不要你啥報答,我只希望你和文兒兄弟一樣,好好的,相互有個照應。”
潔用力攬住我的肩:“嬸您放心,我們會好好的象親兄弟一樣的。”
“可是……我是說……就是我和你叔去世了以後你們也要好好的啊!”
“我們永遠好好的!”我扭過頭,不想讓母親看到我眼裡的淚水。
……
這就是母親的囑託,母親的牽掛。
母親這是怕她百年後獨留人世的兒子孤單呢!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和潔想起母親這句囑託,仍忍不住想落淚。我和潔一直親如兄弟。潔說我們要做一生一世的兄弟,不要辜負了母親。
今晚的星光真好!也許,故鄉的母親這會兒仍在河邊那塊棉花地裡摘著棉花;或者母親正站在豬圈前,一臉慈愛地望著豬崽歡快香甜地摔著頭搶食呢;也或者,守在故鄉,我那滿頭銀髮的母親,正藉著門口的光亮,紉著針線,給潔和他的父親還有我的父親、小妹和我,縫製著越冬的棉衣被褥,把她那牽掛與叮嚀的文字寄往遙遠異鄉的我們——她的親人們呢!
哦,母親的文字——人世間最樸素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