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白開水
去同學家玩,他家快八十歲的媽媽跟我聊天,“我想回家去,住上幾個月。”
說這話的時候,老人的臉上,閃現出一絲幸福的光芒,但隨即低下頭,不無無奈地說,“他們不會肯。”
“他們”,指的是我同學兩口子。
我和同學是老鄉,我們那離長沙有四百公里,他家翻過幾個山頭,就到了我家。
老人是跟著兩個孩子來長沙的,好幾年了,四百公里之外鄉下的那個家,只有房子和地,稱其為故鄉,可能更恰當些。
我確實無法回答老人“想回家”這個問題。
老人一個人回鄉下去住,同學必定放心不下,“不肯”是當然的,但中國人都有歸鄉的情結,從哪裡來,回哪裡去,“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想回家”也是當然的。
唉,這種矛盾,很難調和。
▲我的家鄉
前幾年我去同學家,老人跟我聊得最多的是種菜,種了多少蘿蔔白菜大蒜什麼的。那時老人租種了郊區兩塊菜地,每天很忙。
再去同學家,老人跟我聊的是撿了多少小推車的廢紙殼,怎麼改裝小推車等等。那時老人的老伴已經走了,她沒再種菜。
上回我去,老人告訴我說,她正在讀小說,因為眼睛不好,讀得很慢很慢。
一個在地裡忙活了一輩子的古稀老人,迷戀上小說,我總感覺,那不是小說的主人公吸引了她,是什麼,我也說不上來。
這回和老人說話,我似乎明白了,以前我所感受到老人想要表達的,應該就是“想回家”這幾個字。
▲我的家鄉
對於“想回家”,我是有深刻體會的。我母親在世的最後兩年,也經常嚷嚷著,“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我母親並不是說“想”回家,而是說“要”回家。
母親是說到做到的,然後把七零八碎的東西打包,看接送孩子讀書的中巴車進了村口,提著東西就上車,嚇人家司機一跳。
母親九十歲了,離開她自個母親的家,已然七十年,居然還吵吵著要回家,確實不太好理解。
我跟老兄商量,是不是用車把母親送到外婆家去看看。
二哥說,“看什麼呢?外婆舅舅他們都不在了,房子也沒有了,整個村子都搬走了,看什麼呢?”
說的也是,什麼都沒有了,看什麼呢?
我們便打消了帶母親回故鄉的想法。
▲我的家鄉
回長沙後,霞霞給我打了個電話。
霞霞是我家侄媳婦,照顧母親的飲食起居。
霞霞說,母親還是堅持要回家,什麼東西都不帶就出發了,霞霞只好陪著。走到隔壁村子的時候,母親實在走不動了,說,“哎呀,算了,走不去了。”
“走不去”,是走不到那個地方的意思,這是我家鄉的說話方式。
霞霞聽母親這麼說,便背上母親,打道回府。
我家離外婆家其實只有二十里路,不遠,但對於九十歲的母親,便彷彿是八千里路雲和月,所以母親說,走不去了。
▲我的家鄉
母親走了之後,我曾一度很後悔,沒有滿足母親最後的心願,帶母親回她的故鄉去看看,即便像二哥說的那樣,什麼也沒有了,其實也沒關係。
故鄉,不是一個地方,而是一段美好的時光,那裡有母親的童年、母親的少年、母親的青年,就是站在山口,看偶然飄過的一朵白雲,那可能也是母親所熟悉的小時候看到的模樣。
我們不會明白,但母親一定會明白。
母親七十年前離開她的故鄉,是生活的需要,七十年後母親要回到她的故鄉,那是生命的需要,可惜,之前我們一直沒有悟透故鄉這種刻骨銘心的意義。
我是不是要告訴同學,他媽媽想回家?我並不確定他知道這件事。
“不能讓故鄉和他鄉,在老眼裡混沌一片。”我是擔心我的同學,若干年後,像我一樣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