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別喜歡夜,我覺得只有在這樣一種極安靜的狀態下,人才能夠脫離白天給你的所有束縛,把被壓抑的情緒足夠放大,迴歸最本原的那個自己。但云認為這都是矯情,不過是一個處在群體生活裡無能為力的男人,關起門來對著鏡子流露出的顧影自憐。
她覺得很多東西都是矯情,哲學、宗教、文藝電影、Augustana一首名字叫做《Boston》的歌,時常出現在我的回憶裡的,我們戀愛的第一天冒著大雨牽手奔跑的大學校園前那條擁有著窄長盲道的步行街。所有這些在我們的大腦裡試圖以傳遞快感的方式而存在的事物,其實都是在不斷地打破對立,向著最底層永恆的深淵而不斷髮展,這是她最喜歡說的一句話。
雲認為悲劇,或者說很多時候我們為了達到某種目的而刻意製造出的悲劇假象,其實才是世間至美,因為在當中總能夠窺伺到虛偽的人性如煙火一般地炸裂,雲喜歡研究人性。
1.
這已經是第三次因為買房的事情,我和雲產生如此激烈的對峙。我無法理解剛從大學畢業不到一年的雲,為什麼刻意挑選在我這樣一個一無所有的時間點,面對我暴露出她可恥的異於同齡人的成熟。雲無法理解我爛碎的同理心,以及我對於小縣城出生的雲,迫切地渴望著一個固定住所以讓她在這座繁華的一線城市扎穩腳跟的需求的漠視。
日復一日,兩個小時的通勤時間足夠把一切情感給衝得稀巴爛,雲告訴我,沒有任何一段愛情走到最後,是透過強打雞血的方式來維持的,沒有人不喜歡羅密歐與朱麗葉那樣的故事,但你想想那背後其實意味著什麼呢?五年前我來到這座城市,我從來都沒有打算過要離開。
那天晚上雲反常地給我打了一盆洗腳水,將空調開到三十度,一線城市的冬天一如以往地不適合生存。一千四百元一個月的小隔間,破舊的空調管道開始順著縫隙往下滴水,雲拿出一個吸水抹布展開了鋪在地面上。窗外不遠是一家新開張的商業廣場,ktv敞著喇叭唱鄭鈞的《私奔》,五顏六色的霓虹燈管向著四面八方漫射,雲伸出手指在玻璃窗內側凝聚的霧氣上描了一個晴天娃娃,接著合上了窗簾。
我們做愛,三年的相處,早已沒有了熱戀期的激情,更像是例行公事時的一板一眼,寒冷的冬天足以泯滅一切原始的生殖活力,在空調水珠掉落地面滴滴答答的響動中,整個過程並沒有持續太久。雲從床頭扯下了一張溼巾紙擦拭下體,我讓雲也遞給我一張。
雲彎下腰將抹布換了個面,一巴掌奪過我剛拿出來放在嘴裡的煙,突然又說到這個事情。
雲的立場彷彿從未動搖般堅定,切入點就像手術刀精準,什麼緊挨著某某小學才規劃出了一片六十畝的空地,年底就準備投入建設,買來就是學區房;什麼房價肯定還會再漲,她的縣城老家都漲得厲害,中心的商業區已經到了八千,一線城市的漲幅空間只會更高,巴拉巴拉的。
雲的語氣不動聲色,我爸上次說,你也聽到的,兩個人在一起什麼都可以不講究,但至少得有個落腳的地方。
我當然聽到了,我們在一起後的兩年三個月,我跟著雲從省城出發,坐了八個小時的大巴車,沿著盤旋的山路到了雲名為“旺蒼”的老家。建設在半山腰的縣城除了一望無際的綠植與時刻擁堵的雙向車道什麼也沒有,雲出生在當地的一個公務員家庭,父親是副鎮長,母親在一所小學教書,據說也是個校級幹部。在複式小洋房門前的大理石臺階上,雲從書包裡拿出一套全新的西裝讓我換上,以及一瓶花掉她半個月實習工資買來的茅臺酒。
雲特意囑咐我,進去之後你一定要告訴他們,酒是你的父母託你帶來的,我爸肯定會問他們是幹什麼的,你就說在省城做生意。我說,這不是在騙人嗎?雲說,沒差的,第一印象很重要,這只是善意的謊言。
我沒能夠踐行雲的提議,她的母親人很好,溫文爾雅,端著水果盤子往返於廚房與客廳之間,父親戴著寬大的金絲眼鏡,在書房裡打了一通電話,接著走了出來,彆著眼睛看我,問我一系列的問題,家庭、學業、實習、對於未來的規劃、甚至將來結婚後兩人春節在哪裡過的問題。
在我談到自己出生於一個單身家庭,八歲的時候母親就離家出走,被從大海上退休的父親用退休工資拉扯到大的時候,雲的父親點上了一支菸,抬頭以一種諱莫如深的眼光掃了雲一眼,吐了一口煙霧說,雲畢竟是一個女孩子,在陌生的城市總需要一些安全感,兩個人打算長遠地在一起,至少要有個落腳的地方。
雲那時候還偷偷地告訴我,她覺得這樣特別沒有必要,安全感都是自己給自己的,這城市之大就好像看不見邊際的一片海,不開心的時候一個浪打過來,就算躺在航空母艦裡也給你拍飛了。就好像張國榮的一部電影,裡面講到一種沒有腳的鳥,一輩子飛啊飛啊,直到死的那天才能落地。
雲眨巴著大眼睛問我,你說如果我們真是這樣一種動物,苦心積慮給自己找到一個落腳點,只為了迎接自己墜地的那天,有用嗎?沒用,特別沒用。
雲的身體好像可以發熱,尤其在每一個難熬的冬季,冰冷的早晨或黃昏。有一段時間我們的資金窘迫,連空調都捨不得開,每晚兩人只能相擁入睡,雲將頭髮埋在我的懷裡,大腿抬起來放在我腰上,醒來後兩個人渾身如針扎痠痛。工作穩定下來之後,我們買了電熱毯,雲雀躍又蠻橫地說,為了省錢,電熱毯只能用來加熱她所在的雙人床左邊。我問她為什麼。她說,在這個家裡面,她說什麼就是什麼,哪有那麼多為什麼。
後來我漸漸發現,雲並沒有履行她的豪言,每一次上床後我的身下總是熱得滾燙,而我的左邊除了一位稚嫩少女肉體的溫度,什麼也沒有。雲的解釋是她左右不分,每一次開電熱毯的時候都把選項給設定錯了。我們的愛情,就在雲一次又一次的錯誤裡悲哀且感動地前行,在光滑的鐵軌上趟過相擁取暖的冬天,也趟過各自為營的夏天。
我不記得雲的改變具體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也許是從她入職全國五百強的一家金融公司,也許是因為那次的意外懷孕。成長是一條單行道,不單單是雲,每個人都會變的,無非是時間的快和緩不同。大三那年我因為一次震驚校園的打架事件被學校開除,在校門前五百米的一家網咖落腳,白天做網管,晚上上通宵,用剩下來的工資在網咖前小巷子裡租了一個小單間。在軟毒品一樣的頹廢情緒中,是雲一直陪在我的身邊,她每個週末從學校溜出來,為我洗衣做飯,我們在狹小的房間每一個位置用不同的姿勢做愛,在密閉空間揮散不去的菸草氣息裡討論文藝、哲學,那首叫做《boston》的搖滾歌曲,並且引申到將來的旅行計劃。
無論那一刻的夜晚是如何的暗淡與默然,但在我們對於未來的美好憧憬裡面,始終是看不見雜質的豔陽天,二十八度的陽光與二十一度的晚風,我們奔跑在香榭麗舍大街,奔跑在潘帕斯的草原,西伯利亞亞寒帶的夏天。雲用牙齒緊緊地咬住我的下嘴唇,斬釘截鐵地告訴我,等到窗戶外面的那棵常青樹藤再一次冒出綠芽的時候,我們就坐飛機穿過一整個太平洋,降落在溫暖的洛杉磯,租一輛美國公路片裡常看見的那種燒油的皮卡車,沿著66號公路一直開,在芝加哥停留一整個夜晚,接著將方向轉到北方,最終到達我們的目的地波士頓。
雲用手機搜出來一整幅美國地圖向我展示她理想當中的旅行線路,她說,我還聽說波士頓那邊的人睡覺都要穿上襪子,我就想看看穿襪子睡覺的人都長什麼樣。
我問,誰會這麼無聊告訴別人這個。
她說,就是在手機上看到的,說這是他們的宗教信仰。
在常青藤發芽的季節,我們沒能如願地見到那些穿著襪子睡覺的人,但我帶著雲去見了自己的父親。
陰沉沉的梅雨天,瀰漫著巨大酸臭味的小房間,蜘蛛網幾乎將天花板塞滿,花花綠綠的酒瓶零零散散地堆積在地面。他依然在喝酒,從我記事的那年起——確切地說,他從大海上回來之後,就一直在喝酒,從早到晚,到量了就把頭一次又一次狠狠撞向堅硬的牆壁。
我見過當年帶走母親的那個男人,精緻的油頭,白色的襯衫,渾身上下每一處都散發著男士香水的美好香味,沒有任何一個獨居的女人能夠受得了這種味道。
我從始至終就沒有憎恨過自己的母親,一切矯情的私人情緒都無法與生活給的種種窘態相類比,相信對我的父親也是這樣。父親醉醺醺地上下打量著雲,忽然開始自顧自地傻笑,有史以來第一次,他放棄了自己手中的酒瓶,將身上的外套脫下來鋪在皺巴巴的沙發上,示意雲坐下。
父親說,雲很像綺麗,各方面都像,尤其是那對多愁善感的,時刻流轉著各種情緒的眼睛。綺麗是我了無音訊的母親的名字。
雲確實擁有一對清澈的大眼睛,彷彿穿過世間迷霧,最天才的畫筆也畫不出來的一對眼睛。雲走到廚房用自來水沖洗一塊發了黴的抹布,彎下腰嚴謹地清理每一塊地板的灰塵,父親對於我帶回家的這位姑娘的滿意寫在了他喋喋不休的對話上,他們很快形成了將我晾在一旁的默契,父親意氣風發地向雲講述他的那些輝煌的過去,他漂在大海上的過去,在日本海看他們捕捉五層樓高的鯨魚,索馬利亞遇到海盜的過去。
父親告訴雲,他在寒冷的北冰洋曾經見過一種可以發光的魚,長得就好像外星球來的一種生物,連肚皮上都是鱗片,屁股後面掉著一根巴掌大的燈籠,一到了晚上燈籠就發光,漫天的星辰下面整片海全是亮堂堂的,把夜晚照得跟白天似的。
父親還說,漫長的航線上,除了東昇的太陽,什麼參照物也沒有,有一次他們遇到了很大很大的雷暴雨,閃電影響了磁感線,導致他們無法從指南針上判斷行駛的方向,在顛簸的大浪中,他們整船人只能隨著海浪漂流,幾乎漂了有三天兩夜,最後來到了一個島上。雲抬起頭說,那你們肯定是像小說一樣,來到一個住滿食人族的島上面了。父親說,那倒沒有,後面發現就是離我們起航不遠的浙江省的一個居民島,我們在海上呆了有七八天,最後沒想到順著洋流回到了我們出發的地方。
我從未聽父親說起過他的這些具有濃烈浪漫色彩的英雄故事,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極度地鄙視我的父親,一位提前退休的酒鬼,就連自己的女人也看不住的糟糕的男人。父親想必也清楚這種基於我自以為是的先見而對他所產生的誤讀,我們幾乎很少說話,在家中如陌生人擦肩而過,以冷漠與臭臉取代正常父子間早中晚安的問候。
感謝雲讓我有機會聽見父親固若金湯的心臟下面熾熱跳動著的那個角落,那也是第一次,我與父親一起喝酒。快樂的人無法被輕易灌醉,在簡易的晚餐上,父親喝了比平時更多的量,但反而表現出不常能見到的理智與清醒。
父親說,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人同他一起喝酒了,那一年“卓越號”的船長因為肺結核突然去世,作為副手的他擁有繼任的最高呼聲,卻趕上了綺麗剛好出走,八歲的我沒有任何人照顧,無奈只能從大海上退了回來。結果兩年後遇到中歐擴大海上貿易,他的同事們藉著這個機會存了很多錢,下海經商又掙更多的錢,現在不是囤股票就是炒房地產,沒有人再願意陪他喝酒了。
對於一粒卡在喉嚨深處的仙人掌刺來說,用成噸成噸的酒精將它融化,也許是父親這麼多年能夠想到的唯一辦法。關於綺麗——理性地來說那個本應該被我親切地稱呼為媽媽的女人,其肉體早就在我的回憶裡炸成了一攤虛幻,而更多地具有了故事符號的意味。我一直在聽說關於綺麗的故事,不是從眼前的這個飽經滄桑的男人口中,而是在我自己的心裡,我為自己所編造出來的那些故事。但我記不得綺麗究竟是否真的像父親口中的那樣,擁有一雙雲這樣的眼睛。
2.
雲在沒能收到我任何迴應的喋喋不休的抱怨聲裡入睡,雲渴望一所屬於她的房子,不需要太大的面積,雲渴望的其實不是房子,正如同綺麗當初並非是渴望那股迷人的香水味道,對此我的心裡比任何人都要更加明白。
熬到了另一個白天,醒來時雲已經又一次奔上了兩個小時的通勤,只是在餐桌上留下了一碗滾燙的黑米粥。這是我們漫長的戀愛過程裡所達成的一個不成文的共識,每一次發生不愉快的事情,始作俑者總是早起為另一個人留下早餐。
趁著那一次喝酒的機會,我將所有的事情向父親攤牌,如何在校外的燒烤攤遇見那群上來騷擾雲的街頭混混,將鋁合金材質的板凳砸在一個人的頭上,最後被學校開除,找到了一家網咖作為自己的落腳點的全過程。
我拜託父親放下面子聯絡自己那些飛黃騰達的老同事,幫我安排一個體面一些的新工作。我一口氣喝完一整個玻璃杯裡的白酒,懇求父親,雲雖然從來不說,但我內心裡過意不去,我想要賺錢給雲一個家。
後來我如願來到了現在的這家廣告公司。比關係戶更加遭人厭恨的是關係不夠硬的關係戶,朝九晚五的工作,三十七樓的辦公間,嚴苛的等級制度,從入職的第一天起我就頻繁地遭受上司的壓榨與同事的冷眼,不只一次聽見他們貼在我背後“走後門”的標籤。
冷漠的世態人情就好像一束被放大鏡聚集在我髮梢根部的光,每每停下來都能聞見自己的肉體在眾人的視線下,融成一大片燒焦的蛋白質的味道。但云不知道這些,她沉浸在我終於有機會實現自己人生價值的喜悅上,雲說,現在我每個月的工資能多出三千塊,只要我努力工作,混個管理層的職位噹噹,一個月就能夠拿到五位數,到時候我們再也不用租住在這個四面漏風的房間裡。
我用第一個月的工資買了一臺二手的摩托車,無聊的時候我們幾乎騎車走過了城市的每一條街道,從最東邊的古城牆到最西邊的化工廠,沿著環城河的軌跡,穿梭在一陣陣的夜風中,在風裡確信不疑地感受時間流逝的痕跡。後來每一次當我們走在馬路上看見那些在摩托車上緊緊依偎著的男男女女,雲總說能讓她想起那時候的自己。
雲說,那時候的我真傻,總以為世界那麼小,兩個人在一起,只要不停地走、不停地走著,就一定可以到達最後的目的地,但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誤會了,誤會出了那些美好的幻影,將自己困在彩色的泡沫當中,輕輕地用手指一戳就破了,錯誤的啟程根本就不存在什麼目的地——那是現在的雲偶爾像從前那樣,毫無保留地為我展露真情的僅有的幾個瞬間。
有一次我們在一陣黑色的小雨中到達城市邊際的收費站,我停了車,腳下雜草叢生,車輪胎肆意地淹沒在小腿高的灌木植物當中,耀眼的月光將我們的臉照得煞白。雲從車上下來,忽然蹲在草叢裡放聲大哭,我慌亂地彎下腰拍打雲的後背,問雲到底怎麼了。
雲回答說,她的父親知道了我被學校開除的事情,一連打了很多個電話過來,他們之間發生了激烈的爭執,她的父親歇斯底里地讓雲離開我。
她淚眼汪汪地回頭看我,告訴我她已經受夠了被父母支配的人生,問我有沒有勇氣帶她走,只要我說一聲願意,我們立刻騎車穿過收費站,去到下一個城市,什麼也不帶走,什麼也不留下。
我喝完了云為我留下的黑米粥,同樣的站臺與同樣的時間,我上到了同樣的一班地鐵,重複的旅途就像是堅挺的水綿,在不斷壓縮與膨脹的迴圈裡提醒我一成不變的每一天,放眼望去人潮就像漆黑的隧道,偶爾劃過與眾不同的閃光,但大多被融在了盲人一般的黑暗裡。
地鐵在呼嘯的聲響裡從一站駛向另一站的程序中,我忽然想到了自己那輛很早前就放在樓下雜物間吃灰的摩托車,那個夜晚我們從收費站返回大學的半道上,它在一聲“砰”的巨響裡撂了辮子,接著就如同埋在彼此記憶深處裡的那個夜晚,我們再也沒有提及。
不同於雲工作的地點在遙遠的城市對岸,廣告公司距離我只有三個地鐵站的距離,我很快到達,開會,打卡,花十塊錢買一杯廉價的咖啡,在電梯間遇見大大小小的公司領導、將腰彎成九十度憋出一個真誠的笑。同事們很少再提到我“走後門”的外號,也許他們終於意識到將後門走進最底層的工作也算是一種無奈的美德。
在這裡,我曾結識的唯一一位朋友叫做李醒,認識的時候我們在午休時間的陽臺上一起抽菸,接著道貌岸然地自我介紹一番。他來自財務部,我來自策劃組,他問我是從哪個大學畢業的,我說大學沒畢業,找關係進來的,他說好巧,他也是。
李醒關係戶的身份比我來得要更加討巧,他的舅舅是公司後勤部的前主管,後調職做了董事會秘書,直接就給他安排到了肉多僧少的財務部。而相比之下我的那位素未謀面的叔叔,也就是父親的老同事,名義上雖然是公司的主要創始人,但年紀大了不怎麼管事,加上眾目睽睽之下顧慮也更多一些,只能將我放到事情最多、每日加班的策劃組。
有一次李醒帶我和他那個大腹便便的舅舅一起吃飯,在座的還有幾個公司高層,大家點了兩瓶三千塊的xo,高層們喝了兩三杯就藉著酒勁開始對服務員動手動腳,李醒的舅舅搖擺著一隻手提醒李醒將今晚的消費記在公差裡,明天報到財務部去。李醒埋著頭低聲對我抱怨,說這群孫子也太黑了,每個月一定要揹著董事會出來消費幾次,一次就是一兩萬,還總拖他給財務部報賬,對外就說是跟甲方在談專案。
李醒一邊點著頭應付他的舅舅,一邊憤慨地說,你看看這群人心思像是放在談專案上嗎,要每個人都像他們這樣,公司早就倒閉四五年了。我問他,你來這裡有四五年了?他說,那倒沒有,就三個月。
李醒是一個對所有事情都很憤怒的人,從工作到生活,就連買菜的時候被人壓秤這種約定俗成的事情也會令他感到格外憤怒。我能夠充分理解他的這種桀驁不馴的生存方式,我一直覺得很多時候人的憤怒往往是來自於糟糕的生活而不自知,就好像常能夠看見路邊小販因為各種事情罵來罵去,而相比之下,那些經濟寬裕的人則顯得優雅許多。
李醒經歷著跟我一樣處於崩潰邊緣的人生,就連唯一拿得出手的舅舅也是後媽那邊的,跟自己沒有半毛錢血緣關係。種種的相似以及他面對一個萍水相逢的人毫不設防的交友態度最終使我們成為了很好的朋友,之後我得知李醒同樣擁有一個交往了五六年的女朋友,由於擁有一頭茂密的大波浪,向我們介紹時總被戲稱為波浪頭。
在有一次我答應了雲一起去看房,最終卻因為一些公事未能成行的時候,雲打來電話對我破口大罵,說我是王八蛋,李醒剛好站在我旁邊聽著。掛了電話他以一種幸災樂禍的口吻教育了我一通,說姑娘們需要的安全感不一定非得透過房子、車子這種俗套的東西來實現,這方面我應該多向他學學,他尤其擅長改造生活的各個方面,成為寄託某種安全感的特殊載體,因此像波浪頭,就從來不會提出與雲類似的這方面要求。
他的確是個注重於給姑娘們安全感的人,酒桌上替波浪頭擋酒,走路時將波浪頭護在右手,就連開車時都只讓波浪頭坐在最安全的駕駛座身後的那個位置。但我從來就沒有親眼見過波浪頭這麼個人,這些都是我從李醒極力向我展示的那個王子守護公主一般的童話愛情故事裡所感知到的,李醒試圖以他的切身事例向我展示脫離了庸俗的物質關係,平凡人愛情裡的方方面面。
從公司不辭而別的前一個星期五,我第一次從李醒的臉上看見一種脫離了憤怒而流露出慈祥的面目表情,李醒問我下班時間能不能陪他去婚紗店看看。我問他,你家裡有人要結婚嗎。他說,是他自己,已經求過婚了,就定在下個月。我問,買房了嗎。他說,他也和波浪頭聊過這件事了,大家一致認為什麼房子、彩禮都是形式主義的東西,兩個人在一起,只有愛是最牢固的基礎,愛可以戰勝一切。
李醒開著他那輛迎風飛塵的二手吉利車,載著我從婚紗店到另一家婚紗店,他的存款不多,但要求很高,並且由於他從始至終瞞著波浪頭這位當事人,導致我們一直沒有一個身材與體型相似的女模特作為參照,因此選購的過程不是特別順利,一直到晚上的十點半才找到他中意的那件。
李醒謹慎地將半透明的頭紗疊進一個密封的塑膠袋裡面,提醒我半個月後請假過來幫他處理一些婚禮的事宜,我問他要不要我來做個伴郎之類的,他說,婚禮沒有安排這個環節,大家一起吃個飯,熱熱鬧鬧喝個酒,兩家人見個面就行,沒必要追求形式主義,愛可以戰勝一切。
每一天清晨重回自己的工位,看向玻璃門外我們曾經並排站著一起抽菸的那個位置,我總是會想到在那個重複播放著鄧麗君“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一類背景音樂的婚紗店,李醒意氣風發反覆重申的那句,愛可以戰勝一切。他的突然離開引起了公司各方面的討論與猜疑,最可靠的是一位同事說在下班路上看見李醒截停了一輛賓士車,和駕駛員在馬路上打架,副駕駛上就坐著他的那位擁有著大波浪髮型的未婚妻。公司讓會計檢查李醒在職時的財務流水,發現了董事會秘書長期挪用公款用於私人消費的事情,他的那位不可一世的叔叔很快被撤了職。
自從李醒離開之後,廣告公司以他為反面教材,加強了對於我們這些員工的職業道德培訓,每天召開相關的例會,甚至不惜編排一首歌曲讓我們在下班之前共同演唱,企圖以這種傳銷式的集體無意識行為使廉潔的作風深入人心,這就是一個人突然離開你的生命時所留下的一些或隱或現的痕跡。
我一直在給雲打電話,從到班到下班,無一例外地在滴的一聲響後就開始提示我正在通話中。雲一貫這樣,每一次鬧彆扭後總將我的手機號放進黑名單裡,我早已經見怪不怪。
我坐地鐵回到了我們曾經溫馨的小房間,做好了飯耐心地等雲,七點到十一點,我將晚飯菜放進微波爐裡不停地加熱,幾乎蒸乾了全部的油。但這次等待著雲消氣的時間格外的長,在幾乎壞掉了一半燈泡的小吊燈發出的昏暗黃色光線下,透過來一陣風將雲掛在牆角的一隻風鈴吹得搖搖欲墜。那一刻我突然明白雲口中時常出現的“安全感”這三個字的意思,在這碩大像棺材一樣的城市,雲就是我唯一的安全感來源,沒有她在身邊,我體會到一種無法轉生的孤獨。
3.
人一定要學會在特定的情形下適當地安慰自己,不要放任自己流入悲觀,不要妄想著從任何一個個體身上尋求你想要的那些安慰,不要想著有人能夠懂你,你就連自己都不懂自己。這是在雲手術之後的那段時間,我重複不斷地以一種高高在上的視角所告訴她的一句話。
雲的學業一向很好,從我們認識的時候起一直是這樣,查出意外懷孕恰好是在雲大四畢業入職本地的一家世界五百強公司的實習期,雲告訴我,現在的我們就連自己都養不起,她為了這份工作做了很多年的努力,她想要把孩子打掉。我說,好。
雲本應該毅然地提出留下孩子的想法,我也本應該毅然地反駁雲打掉孩子的想法,但是我們都沒有,貧窮的人總是無法隨心所欲,哪怕只是這種基於人類生存本能所提出的慾望。
趕在一個雙休日,我帶著雲去到了一家專業的婦產醫院,因為三千塊錢的差價,雲選擇了藥流,然後是維持一個星期的高燒與出血,雲每日頂著劇烈的腹痛擠兩個小時的地鐵去上班,在一次大出血後又一次走進醫院。
醫生說,沒流乾淨,需要進行清宮手術。
接著又是漫長的術後恢復期,雲堅持以不放棄這份難能可貴的工作為基本準則,無論身體狀態如何不適,也要將自己扔在那座雜事繁多的破公司裡,我們為此吵了無數次架,我衝著雲大吼工作有什麼重要的,命都不要了,要錢有什麼用。雲冷冰冰地看著我,說如果她有錢的話,這一次就能選擇更加安全的無痛人流,如果她有錢的話,我們大可以留下這個孩子,供他,或者她,長大、讀書、成才,接受最先進的教育,從事他熱愛的職業,成為一個不同於我倆的更加自由的個體。
她傷害到我貧瘠的自尊心了,那是第一次雲對我說出這樣的話,她臉部的每一個毛孔都在微顫,不知道是手術後的痛苦還是努力地在剋制自己無意散發的猙獰。雲開始恨我,恨我掏不出更多的錢至少讓她在這時候擁有更多的選項,恨我所表現出的高高在上的冷漠,恨我廉價而不考慮現實後果的虛偽關心,但更加深層次的原因是,雲恨我在那個收費站的夜晚,她鼓足了所有的勇氣奮不顧身地向我發出那樣的渴求時,我毫不留情地用針戳穿她所許下的美好願景。而對於雲的恨,我就連一個標點符號也無法反駁。
我們從未這樣過,麻木而無能為力地放任爭吵成為我們兩個人相處的唯一主題。嚴重的抑鬱情緒伴隨著喪失骨肉的雲而來,她每晚趴在房間的角落裡嚎啕大哭,對著空空如也的牆壁講話。我從背後抱著雲,以同樣的姿勢撫摸她的頭髮,說同樣的話,我試圖讓雲振作起來,給她講很多很多偉人遭受磨難的故事,貝多芬的失聰、耶穌的受苦、不幸患上盧伽雷氏症的霍金,我甚至準備了很多笑話,在每一次雲腹痛到無法忍耐的時間點,以笑話來轉移她的注意力。
但云不理解這些,雲覺得我一切的努力都脫離了她在這樣的花樣年華經歷了一次悲慘的墮胎手術這一既定事實,因而都是偽善,都只是我沒有同理心的表現。雲的父親終於知道了這件事,在術後的第一個雙休日,開車從縣城闖入我們的小房間裡。就好像每一位平凡的父親一樣,他憤怒地丟掉了在官場上所有的矜持,抬起一巴掌打在了我的臉上。
他的聲音處在失控的邊緣,但剩餘的理智使這一切顯得格外沉緩,他拉住雲,說我們走。雲回頭看我一眼,跟隨著她的父親向外挪動,雙腳踏上大門的時候又一次回頭,我們四目相對,彼此一句話也沒有留下。
感謝雲一如以往的善良,讓我即使在這樣的時刻也不至於丟失掉她的行蹤,雲發簡訊告訴我,她被安置在了城市裡一個親戚家,她說,我們都需要冷靜下來想想兩個人要的究竟是什麼。
印象中我們第一次分開這麼長的一段時間,很多年以來我早已經習慣了彼此連體嬰兒一般的存在,而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做飯時加的米,洗澡時燒的熱水,甚至一個人呆坐在床邊所感受到周遭的溫度,一切都不一樣。
當雲走後,我每天早上六點起床,半夜十一點到家,頻繁奔波於廣告公司與地鐵站之間,不停地加班與出差,幾乎攬下了一切屬於不屬於我的工作內容,企圖以一系列高強度的肉體勞動來掩蓋自己靈魂方面的空虛與欠缺。
在我低落與極度不安的那個時期,雲始終在以這樣的一個比喻來開導我,雲說人的命運其實就好像抓鬮,我們都被困在漆黑一片的小房間裡,所有的選擇與分叉口都化作空氣的一部分出現在你的眼前,當中有好也有壞,但你什麼也看不見,只能伸出手胡亂地抓,抓到手裡的就是你的。每一次房間裡的燈開啟的時候,我們總是眼睜睜地看著那些美好的一切從身旁飄過,再看著手中的不幸而惋惜,接著誤會是不是向左邊一點,或者向右邊一點,就可以抓住一切的美好,迴避所有的苦難了。其實不是這樣的,人的一生擁有無限次機會去迎接自己的挑選,但命運終究會給所有人以守恆的東西,每抓走一次厄運,你接下來就少了一次厄運,只要你堅持不懈,一直抓一直抓,總有一天所有的厄運全部耗完的時候,美好的一切自然就會如期而至。
雲的說法奏效了。我對於自己肉體日復一日的摧殘不幸地起到了反噬的效果,使得我患上了嚴重的腰椎間盤突出。但與此同時,我突如其來的轉變逐漸得到了領導的賞識,同時也矯正了同事們那些異樣的眼光,我的那位創始人叔叔——也就是我父親的老同事,親自將我評選為公司近半年的先進人物,與李醒作為正反對照在各大會議上供人批判與研討,我每一個月多了兩千塊錢的工資。
在雲的父親將雲帶走了七十八天以後,她終於接通了我的電話。她問我,有沒有認識到自己的自私和愚蠢?我說,有。她問,這些天以來有沒有一個人反省?我說,有。她說,她已經通過了公司的實習期,想提前請年假去外面散散心。我說,好。
亞熱帶的冬天一切照常,但那似乎是被冰封的七十八天,在很長的一段時間我感覺自己被放進了一個巨大的冰櫃,將所有的一切,回憶、感慨、現實與幻想凍結成冰,如固體般可觸,清晰而又幹淨,但云的歸來就好像打開了櫃門帶進來的一陣空調暖風,將以上所有融化得徹底,在我的回憶裡連渣也不剩了。
我們在人潮擁擠的高鐵站見面,雲很早之前就說自己想要去青海看雪,我在話筒裡自豪地向雲宣佈,我還不算是一個徹底自私的人,至少我還記得她許下的所有願望。
那年的青海沒有下雪——或者是我們的運氣實在不好,趕上了高原最為溫暖的幾天。太陽熾烈得有些反常,我們從西寧的八一路客運站坐旅遊車去到青海湖,在門源的油菜花海里拍照,接著回到西寧,在塔爾寺的門前買了一隻印滿梵文的撥浪鼓。穿著僧侶服飾的本地人一路向我們推銷一種牛奶味的蜜蠟,雲拒絕了幾次未果,接著開始拉起我的手沿著寺廟前的步行街用了命地奔跑,我們跑過了售賣佛像和念珠的小賣部,跑過八寶如意塔,跑過了入口的檢票處。
在工作人員一臉訝異,彷彿正看著兩名逃票者的眼光中,我們的速度有所減緩,但云始終不曾停下她的奔跑。手術後的雲看起來比之前略顯得憔悴,加上三千一百米海拔的高原反應,臉頰很快就因為加速的血液流動而變得通紅。在大口的喘氣裡,雲跪在巨大的佛像面前許願,接著無比虔誠地讓我也學她那樣跪下來。
雲低聲在我的耳邊說,我要讓你許願永遠也不能對不起我。我說,這是發誓還是許願。雲說,我不管,我要你對著佛祖念出來。
其實想想,所有那些具有一定可行性的願,其實不就是變著法子自己給自己許下的一個誓言。從塔爾寺出來後,我們不幸又一次碰見了那位辛苦推銷的僧侶,袖袍裡依然塞滿了蜜蠟,一臉尷尬地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問,又不是逼著大家買,你們跑什麼啊。
雲伸手扯我的衣襬,飽含慚愧地說買一個吧,我要粉紅色的那個。
4.
雲沒有回來,電話依舊無法接通,這說明她憤怒得徹底。
我在習慣性的腰椎痛感裡醒來,密不透風的室內過去常常經過雲的整理,但在雲離開僅僅一天的時間就史無前例地全亂了,衣服與洗漱用品被我零散地擺了一地,地面無處下腳,顯得更加窄小。
床頭的窗戶也壞了,我一整夜都在冷風留下的頭痛感覺裡無法入睡,這讓我在第二個白天裡的精神狀態格外的差,我思考再三,還是決定打電話向公司請了假,突然遙想起自己被評為先進人物的輝煌事例,一切都成為了過去。隨著雲的歸來,我回歸到冰冷的職場中渾水摸魚的普通一員,每日到點打卡,在百無聊賴的情緒裡等待著下班。我過去常常討厭那些仗著年齡與資歷而胡作非為的老員工,現在我也成為了這樣的人。
一個充分踏入社會的人很難長時間保持著年輕時候的瘋狂與熱血,就連義無反顧的雲也無法脫離這一基本定律。
在那樣的一個大公司,伴隨著高昂的月工資而來的是巨大的業績壓力,雲開始越來越多地埋怨,埋怨她的辦公環境、996的上班時間、每日抱著一個半透明的保溫杯子無所事事的直屬上司。
雲埋怨尤其多的是一個叫做小玲的名牌大學畢業的同事,此人幾乎同一時期與雲成為部門裡的實習生,但早在雲之前就升職到了副總管的位置。
雲說,這人功利心太重了,幹什麼事情都帶著自己的目的。朝九晚六的工作,每天八點鐘就要到公司,穿著長度剛好淹沒大腿根的超短裙在總經理的辦公室前瞎晃悠,超額完成主管分配下來的任務,下班之後還假模假樣地協助保潔阿姨打掃地面衛生。
我說,這不是挺好的嗎,在工作方面有自己的追求,跟我們這群死鯰魚不一樣。
你也太不懂人性了,雲用一種義憤填膺的口氣,你真以為有那種無私奉獻的傻白甜啊,都是有目的的,還不是想在領導面前用這種方式來展現出自己優於常人的靠譜,你想想我們同期幾十個實習生,就她一個人第一個當上了副總管,是為什麼。
在雲雀躍地向我展示她新買的那些長度淹沒大腿根的包臀裙的時候,她偶然提到了幾次瑪莎拉蒂的車主。雲的語氣平緩,聽不出是崇拜還是批判,雲說,總感覺這男的長得就像是個輕浮的花花公子,不知道小玲跟他在一起究竟是圖什麼。
雲與小玲越來越像了,那個在我的想象中所捏造出來的遊刃有餘的女同事,雲每天趕著八點到班,成為了繼小玲之後的第二個副主管,每次聊天的時候嘴上總帶著,小玲說過。
小玲成為了雲的金科玉律,彷彿一位全知全能的先知那樣可靠或不可靠地預測著雲今後每一步的生活,在聽說雲擁有一位愛情長跑、高中學歷、每個月拿六千工資的男朋友時,小玲大膽斷言我們這段愛情並不會長久,所採取的理論支撐是馬克思的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小玲說過,這時代哪有什麼真正的愛情啊,無非是一個人的心懷鬼胎和另一個人的心照不宣,所謂愛情,全都是那些衣食無憂的脫貧戶手中的奢侈品,雲一臉虔誠地告訴我。
小玲幾乎精準地預測了一切,唯獨沒能預測到她自己,那位與她聯絡密切的保潔阿姨在下班時間發現了小玲與總經理單獨呆在辦公室裡的事情,緋聞一時傳遍了整個公司,開著瑪莎拉蒂的男朋友帶了一大群人到公司總部鬧了整整三天,事情在網際網路上極速發酵。小玲與總經理紛紛遭到了被公司開除的處分。
聽說這則勁爆的新聞,正好是立夏的五月五日,雲一邊瞪大眼睛向我闡述她那位短暫朋友的離奇命運,一邊大聲表達自己的看法,很多時候人的悲慘都是來自於不知足。在雲將所有的短裙塞進衣櫃深處的時候,我收到了來自雲父親的一通電話。
我藉著出門吸菸的名義避開了雲的注意,話筒那頭的聲音有些模糊,問我現在方不方便,我說,方便。他說,你出來,我在xxx飯店等你,不要告訴雲。我問他,為什麼。他說,我請你吃飯。
我從沒有記恨過雲的父親,他無數次地奉勸雲和我分開,採取各種或溫和或極端的手段,但我從不恨他,歸根到底,他只是一個流淌著溫熱血液的平凡父親,而所有不近人情的一切都只是他基於本身的立場能做出的最可靠的決定。我們在飯店見面,趕在我到達之前,他已經點上了滿滿一圓桌的菜,他問我,吸不吸菸。我點頭,他扔過來一包中華,又問我,喝不喝酒。
我有些猶豫了,他說,不讓雲知道就好。
我們開始喝酒,啤的、紅的、白的,昏天黑地,混雜在一起,連杯子都懶得換。上一次在我的父親面前所表現出的含蓄酒量再也不需要任何偽裝,我試圖以年輕的活力來壓倒這名酒場老手。他用手摟著我的肩膀,手裡夾著根電子煙上下飛舞,他說,他年輕的時候也跟我一樣。
不知道是出於酒精的麻痺作用還是他這句話來得太過突兀,我沒有讀懂他話裡更深層次的意思,他解釋了一遍,他年輕的時候也跟我一樣,沒車沒房,沒背景沒前途,雲的外婆也不認同這門婚事,雲的母親因為偷拿戶口本與他登記,被家裡人關了半年的禁閉。
我捂著嘴說,那你還……他舉起手頭的煙,還沒來得及回答,“啪”的一聲將頭栽在了飯桌上,為我留下了一個誠摯的追問。
門外的司機應聲而入,我們一人舉起一隻肩膀,將他拖到了返程的汽車上。
5.
沒有工作的日子格外自由,但同時也帶來了逃避現實的慚愧與焦慮,冬日裡茫茫的霧氣偶然突出來一塊,露出了久違的太陽光芒。我突然想到自己該幹什麼,下樓在塵土飛揚的樓梯間找到了自己那臺年久失修的嘉陵摩托車,我用溼棉布將它渾身擦洗了一遍,推出居民樓,嘗試著發動它的油門,果然車不像人,沒辦法自我療傷,仍然處在故障的狀態。
我拿出手機再給雲打了一通電話,未果,一路手推著嘉陵走了五六公里,一直到大中午的時間才找到了一家摩配店。霧氣又一次合上了它的缺口,天空一片灰濛。
我給修理師傅散了一支菸,很顯然我是摩托稀缺的這座城市今天所光顧這裡的第一位顧客,因此他檢查得格外仔細,拿著一個巴掌大的鐵錘在車軲轆上敲敲打打。我們一直在聊天,聊到教育、房價、製造業、實體經濟,他說他有一位跟我差不多大的兒子,明年就要大學畢業了,考慮到以後談朋友結婚什麼的也不方便,年初就在城郊給他買了個五十平的安置房,連郊區都到快三萬了,當時也是抱著一個投資的心態入手的,沒想到房子買了大半年,不但一分錢沒漲,還順著股市的走衰在不停地往下跌,可給他焦慮得連覺都睡不著。
我說是啊,那麼大一筆錢進去了是該焦慮。他說,可不是嘛,你說我運氣咋這麼差呢,別人一買房就誇誇誇地漲,我一買就噔噔噔地掉,小半輩子的錢全砸進去了,換誰都得焦慮。
他抬起頭來,將菸頭扔在了維修店角落的空地上,說摩托車故障的原因找到了,是發動機的問題,換一個能更快,不過修一修也能用。我說,修一修吧,平時騎得很少。他說,是,現在都騎加電的了。
我給了錢,再次跨上柔軟的真皮坐墊,迎著四車道的巨大邊界,大霧裡的風出奇的輕 我莫名地泛起了一股十八歲青春少男所獨有的憂愁,忽然想要去那些遙遠到我不知姓名同時也不知我姓名的地方去看看,這感覺如此強烈,但並不長久,因為噼裡啪啦的手機鈴聲很快將我從這種矯情的感傷中拉了回來。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在身旁斷斷續續汽車呼嘯而過的聲音中,我彷彿能聽到雲的鼻息。
雲發力地嚥了一口唾沫,問我能不能把摩托車給拉去修一修,她想要看看我們上次沒能透過的那座收費站背後是什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