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說有人給他算過命,他會活到97歲,我一直相信,所以我一直覺得可以和爺爺相伴的日子還很長,而今天,他已經離開了一個月,在93歲的的年紀。
說好的97歲呢,差一天都不算數啊,並非我天真。我記憶中的爺爺明明是每天早上可以跑步的爺爺,是可以不用戴老花眼鏡看報紙的爺爺,是買回炒麵再等我吃完送我上學的爺爺。
那時的炒麵不過2塊一份,在我從學前班到初中上了十年的學校對面,爺爺說那人很有本事,就靠炒麵把那個鋪子買了下來,十幾年還是二十年了不記得了,也不過漲到6塊一份。
那時的2塊錢,對爺爺來說,是給我的獎勵,不是每天可以享受的待遇。爺爺是退休老師,也許是那時老師待遇還不如現在這麼好,也許是爺爺節省慣了,我用的新華字典都是幾十年前的版本,削鉛筆的刀也是有著年頭,班主任說看到這些舊東西就知道是你,有一年學校興起辦培訓班,上過幾次書法課,後來不捨得花錢報了,班主任問我為什麼,我就哭了,我說爺爺不給我上。
我一度怪爺爺的節省,可爺爺的毛筆字很好,我從來沒好好跟他學過,至今我的字依舊很醜。爺爺也不曾培養我讀書的習慣,就給我買過為數不多的幾本書,不然我想現在我也是個書讀百遍小有才華的人。那時我不知道原因,年長之後,懂一點歷史,我才明白,爺爺教書的時候,並不是受到尊重的時代,甚至被稱為臭老九,可能他心裡並不覺得讀書是很光榮的事情。
當然他還是關心我的學習,小學時候爺爺還可以教教我數學題,雖然他是個地理老師,也教過語文,他有沒有教我寫作文,我也不太記得了。通常晚上陪我寫作業的是我那不識字的奶奶,小學有一天寫到快十點,我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為什麼爺爺不能幫我寫點呢,記得一次背課文,一遍遍背不過去,他就讓我回去多讀幾遍再背,我就邊哭邊背,直到他覺得可以。可能因為我是個愛哭鬼,爺爺再省,架不住我又哭又鬧,幾十份炒麵價格的國際數棋也給我買了,租書的會員卡也給我辦了。還有什麼來著,我記得是三樣,是一旦覺得我亂花錢就拿出來訓我的老三樣,可我也不記得了。
我記性不好,所以才會不記得,哪一天開始,爺爺就變老了。可能是奶奶去世之後,一直照顧奶奶的爺爺,不用那麼辛苦了,但那股勁一卸下來,一些東西就開始變了。奶奶去世是在家裡,爺爺在隔壁房間哭,你怎麼走的這麼快,實際上那不是很短的時間,一輩子被奶奶照顧的爺爺,在奶奶身體不好的幾年,學會了去買菜,燒菜,一開始還會因為買錯肉的部位,被奶奶笑,到後來已經可以處理複雜的豬肺湯,奶奶總是咳嗽,相信科學的爺爺,也開始相信以形補形。
憑藉照顧奶奶學會的手藝,之後爺爺還可以獨立生活,他給自己做的早餐很有規律,水燒開打入一個雞蛋,加上紅棗麥片之類,定時定量的規律,幾年都是如此,我從來沒想過,是他真的喜歡,還是他不想去菜市場買點其他口味的早點吃吃。
爺爺奶奶曾經有一塊菜地,在奶奶身體還好的時候,他們會一起去澆水,從四樓拎著兩桶水,下樓走上百十步去菜地。我在家時拎過幾桶水下去,挺重的其實。在那小小的菜地邊上,不知何時爺爺種了一顆枇杷樹,當我從來沒趕上摘果子的季節回去,吃上一顆。後來奶奶身體不好,爺爺就一個人去菜地,再後來爺爺也不去了。不知什麼時候起,那個住了很多老年人的老小區,興起種菜熱,能開墾的地都種上了小菜,爺爺也就把那塊地給了別人去種。
爺爺又少了一個樂趣,爺爺晚年幾大樂趣,種菜,打麻將,聽京劇,看報紙,因為身體原因漸漸就剩下聽京劇和看報紙。當爺爺有了老人機,我給他的手機下滿了京劇,教會他用手機聽京劇。每隔一段時間,他就跟我聽完了,讓我給他在下載點新的。後來我又給他買了一個豪華大屏聽戲機,自帶上千首各式戲曲。但是記不得哪一次,爺爺說他都聽完了,幾千首,又聽完了?工作時總覺得時間太快無暇關注太多生活,更不知爺爺那幾年的時間有多漫長,慢到幾千首戲曲,他就那樣聽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不再聽了,就任那機器落滿了灰塵。
不聽了也不是因為聽厭了,而是爺爺的耳朵越來越不好了,開始工作時我每週給爺爺打電話,後來他說聽不清了,配上的助聽器也帶不習慣,漸漸的我打回去的電話也少了。明明之前是奶奶耳朵不好,為什麼奶奶走後爺爺耳朵也開始不好了呢,我沒細想過。也不曾想過那個耳聰目明精神矍鑠的老人,正在離我的生活越來越來遠。
哪怕他還像小時候一樣,每次我回去每次有客人來,都會找找各種好吃的給我們,哪怕他九十歲大壽的時候,還可以舉杯開心的跟敬酒的人合影。
可衰老一天天的改變著他,他開始跟我父母住在一起,他給自己做了多年的早餐漸漸被我爸買回來的早餐取代。過去只去醫院給奶奶買藥的他,也開始住過幾次院。他的活動範圍從小區周邊,變成小區樓下,變成家裡,變成臥室,變成床上。
即使這樣,我依舊覺得他說的會活到97歲是真的,我依舊覺得他陪我們的時間還會很長。
在爺爺最後的幾年,是我狀態不好的幾年,我沒有好好的陪他,當我慢慢好起來,我開始萌生要給爺爺寫一本書的念頭,但自覺文筆不行,一直擱置著。在爺爺還年輕點的時候,我問他要不要寫一本書回憶一下,或者給老年報投投稿,他說寫不好,可他也曾說他有過一個筆名,叫王業美,怎麼像個女的,原來是名字裡璞字拆開。璞,蘊藏有玉的石頭,也指未琢磨的玉,我想爺爺這一生就人如其名,一定有很多故事可以說。可我還沒來得及問,他還沒來得及說,就來不及了。
疫情的關係,殯儀館沒有告別儀式,只有三個人可以去看一下。我沒去,我不看,我眼中最後的爺爺的樣子,就是那天我扶他坐起來,他讓我給他捶捶背,捶一下他就讓我休息一下,他怕我累著,過一下再捶一下。我給他拿來新到的報紙,他看了一下,放到一邊說看不清了。即使那時,我也覺得爺爺還有很長時間,所以我想著下一次問問他的故事,告訴他我想給你寫一本書。
可下一次就是永別,收拾遺物時,我看到爺爺的肩章,爺爺當兵時的照片,爺爺的工作日記,爺爺這一生的故事,我再也來不及問了。
我痛哭,從第一天到第三天到一個月後今天,依舊痛哭。奶奶走的時候我沒有哭這麼厲害,因為爺爺不喜歡看人哭,不喜歡哭唧唧的電視劇。奶奶走後他開始變得愛哭,在過年的時候,奶奶的生日是初五,奶奶走後的每一次過年,我想他都不再感到過年的喜悅。在吃到家鄉味道的時候,其實那只是一個普通的柚子,爺爺說那是他老家才有的。在很多我看到看不到的時刻,因為小到不能再小的原因哭,看來愛哭這一點上我是繼承了爺爺的。
不思量,自難忘,先記這些吧,我記性不好,我得記下來,為了不忘卻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