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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水白

1

鄉親們說烏江漲水了,父親便特意領我去看那未曾見過的場景。還準確記得,那日,步行1個多小時,一路上都在幻想兇猛的河水。

那時,姨媽家就住在烏江岸邊,一天就想去那裡看船船。之前去他們家,每到正午,都會跑去豬圈邊,等待汽船的喇叭聲,只要一聽到那悠長的聲音穿越江面上空,雙眼就緊盯著遠處藍藍的江面。因為汽船一天就一班,錯過了覺得很可惜。

漲水了沒船跑客運,父親說那容易翻船。黃黃的江水已經很快就要上升到文家店古鎮的最低街面了,水位一分鐘就要上漲幾釐米。那時的我很無知,看水漲覺得是一種享受。

大大小小的回水沱裡有各種各樣的木材,有從山裡直接衝出來的,也有從烏江岸邊的人戶家裡衝出來的……不時有一些小木船在那裡拾柴。特別是古鎮的居民,因為承包林不多,便抓緊利用這種機會。

烏江,就這樣在我心裡留下了一道美麗而憂傷的痕跡。

2

小學三年級,我從村小轉到文家店小學。

依稀記得,校門口有幾棵棗樹,棗樹的下面有一個小山,小山上生長著茂密的茅草。中午沒事,我們一夥同學便一會去爬棗樹,一會去茅草裡藏貓貓。這些都玩厭的時候,就去烏江邊的懸崖峭壁,在那些草叢裡或巖洞裡遊玩,現在想來都有些毛骨悚然,當時一旦掉進河裡,必死無疑。

或許是童年的情趣也很吸引人的緣故。當時街上的一些同學,回家吃完中餐以後,也早早來到學校,與我們一起在河邊玩耍。記憶裡,有一位叫做資曉麗的同學,經常送我一些小東西,彼此之間的感情似乎也非常好,後來,她轉學去了遵義,一直失去了聯絡。但她可愛的音容永遠也無法從我純真的記憶中忘記,夢裡,她總還是揹著一個花書包在江邊的草叢裡呼喊著我的名字。

在河邊,看上上下下的煤船也是一趣。那時,煤船全是木船,船上逆水,縴夫們經常都只穿著三角腰褲,斜拉著繫著纖繩上的布條,哼著號子,艱難的前行在纖道里或者沙灘上,順風的時候,還要升起白帆,藉助一點自然之力。特別是趕場天,一艘艘升起白帆的木船行駛在江面上,恰如一支浩浩蕩蕩的行軍。殊不知,他們都是為了生存而依靠烏江不停奔波。

這樣的場景,已經徹底消失了。很快,很突然;很慢,也很不經意……

船下順水,只要艄公掌好舵就平安無事,縴夫們就輕鬆了,或在船上抽草煙,或打字牌……

那時,最夢想的事,就是與烏江合一張影。這個最簡單的夙願,如今卻變成了永遠的遺憾。因為電站蓄水已經完全淹沒了曾經遊玩的那些地方。本來,家裡曾有一張父親在烏江邊的黑白照片,可由於像框的損壞,其早已不知去了哪裡。

3

在文家店中學讀書,一次險些在烏江裡丟了自己的性命。本來,學校有規定:不能去河裡洗澡。可學生嘛,又特別是中學生,總有不聽話的時候。一天,和一個姓楊的同學,偷偷跑去河裡,由於自己水性不好,下去不多久就沉下去了,當時心想肯定死了,這輩子完蛋了,可不知為什麼一下又浮上來了,趕緊回到岸邊。自那以後,就再也不敢去了。

在學校寄宿,家裡買了一個用塑膠做的水壺。因為我們要用飯盒蒸飯,學校沒有自來水,洗飯盒、淘米、洗臉等都需要用水。當時,為了節約時間成本,下午吃飯時,就提起水壺走到烏江邊,吃完洗好飯盒,便提一壺水回到寢室,第二天洗臉、淘米都用壺裡的水,大概用去一半,留著另一半給中餐後洗飯盒和淘米用。當然,有的同學很懶,經常讓別人帶水,實在沒辦法的時候就採取偷的辦法,所以,我們的水幾乎都鎖在箱子裡。

如果從這一點出發,可以自豪地說:我是喝烏江水長大的。

中考之前,要預選考試,只有通過了預選考試,才能到縣城參加中考。

那是一個難忘的早晨,學校承包的汽船直接開到了學校下面的烏江岸邊。第一次去縣城,異常興奮,可霧格外大,掀開船窗的簾布,什麼都無法看見。要到思南縣城了,濃霧才逐漸散開,烏江大橋橫跨在遠方,看到了大橋,似乎就看到了希望。

第一次用身體感受烏江,有些失望。

4

順利考上高中,使我對烏江的瞭解更加深入。三年,一次次坐船在烏江裡上上下下,在老家與學校之間,最難忘的就是與船老闆討價還價船錢了。

一次,和同在一所高中唸書的表哥回家。下船的時候,船老闆問表哥要船錢,表哥說沒有。老闆又問怎麼辦,表哥說回學校的時候一起開。老闆又問我船錢,表哥說我們是一起的。老闆眼睛一瞪,我們飛快地從岸上走了。

另一次,和一同鄉一起坐船回家,我身上也是一分錢也沒有,下船的時候,老闆先問同鄉要船錢,老鄉開了幾塊錢。隨後,老闆又問我,我說沒有,臉瞬間紅了,同學馬上從包裡取了五塊錢給老闆。

高中的時候,父親已外出打工。因老家離烏江有一段距離,每次清早趕船,天沒亮就要起床,每次都是母親幫我背米。行走在漆黑的山間小路,眼淚也等不到天亮,流淌在尋找光明的火把上。

上船的地方叫董家灣。在那裡等船,有時船很快就來了,有時也要等許久。母親幾乎次次都是等我上船後再回家。一次次在船上凝望著她的背影逐漸遠去,似乎一切都在逐漸遠去。

如今,董家灣確實離我們遠去了。

高中畢業的那年,與一同學行走在思南烏江大橋上,俯視橋下的烏江,看那滔滔江水,不停地流向遠方,真可謂思緒萬千。在那樣的年齡,總覺得什麼都很悲傷。那時,多麼想伴隨著那些流水,遠去他鄉。

5

多年後的一個冬日,因為工作我住宿在烏江邊一個叫做洪渡的古鎮。史書記載,洪渡於唐代建縣,直至宋代,以洪渡為名的縣級建制達400餘年。

在洪渡住了20余天,每天清早起床,晚上才回到寢室,工作就是學習現場考古,中山大學率領的考古隊在那裡發掘漢窯遺址。那些小小的磚窯,歷經千年滄桑,大多依然如舊,曾經的輝煌似乎一直在延續。

冬天的蕎麥已經結出果實,在寒風中,一載又一載,見證著一段段特殊的歲月。本地農民不時為我們講述著一些鮮為人知的故事。據說,某年,鎮政府門口修建公路,挖掘出了一些古代的瓷碗之類的物品,工人們以及附近的居民一人分一個就拿走了,政府得到卻是碎片。另外,洪渡鎮還曾發現過宋代的教堂遺址,但由於沒有深度發掘卻被一棟棟現代建築掩埋了一段歷史。

輕閒的時候,獨自一個人走向洪渡場下的沙灘,沿著烏江行走。心想,再過一段時間,彭水電站蓄水,一切都將被埋葬在水下。人類,總是喜歡用一種文明破壞另一種文明。或許,也正是這些文明之間碰撞的火花,促進了社會的不斷進步。

在洪渡,我結識了異鄉的烏江。那些相似的河水,卻孕育出了不一樣的文明。幾十座漢墓,主人到底是誰,至今也是個謎,可能永遠也是個謎。孰知,那些先人選好的風水寶地,仍然會被後來的智者透過研究所儲存的江水淹沒。

同樣是因為工作,我後來又在烏江邊的新灘碼頭震撼了一次。

時間追溯到清咸豐八年,也就是1858年,今德江縣境高阡楠木園山崩,岩石堵塞烏江河道成灘,上下船隻不能通行,始名“新灘”。

這次,我們是去看望一個叫做安麗的女孩,她父親去世多年,自己身患巨人症,家貧無錢醫治。

新灘,一度繁華之地,如今卻一片蕭條。

環境的孤獨映襯著安麗的處境,我很悲傷。我的母親也姓安,家也在烏江邊。她,難道不是我的親人嗎?但看著那閒置的糧倉,一棟棟木房,還有奔騰的烏江水,我又能怎樣呢?

6

相見恨晚。人生在世,與某些人的相識總是比預見的要慢半拍。

他曾經是一名船工,與他的父親一樣。

知識改變了他的命運,知識也讓他成為了我的朋友。在城市的家裡,他敘述著父子倆拉船的故事,我簡直達到了痴迷的態度。一次,父子倆在船上睡覺,晚上突發大水,船被沖走很遠很遠。等清早醒來,他母親才發現船被沖走了,只有在河岸一邊哭一邊跑,祈求,一切平安。作為農村婦女,她的心靈非常矛盾,心想,他父子倆……

烏江邊出生的漢子,果然能戰勝一切困難,最後,他們選擇在一個安全的地方靠岸,實乃虛驚一場。

朋友的父親大半生都在烏江邊拉船,可謂名副其實的縴夫。我問他,會唱號子嗎?他順口來了一段:

麻二草鞋是張牌,情哥穿起去求財。

找了銀錢細細用,剩多剩少帶回來。

雖然他也到知天命的年齡了,可說的時候有一些靦腆,總覺得有一些說不出口的話語。是憶起了曾經的快樂,是想起了多年的痛苦,還是……

他說,唱號子主要是為了消磨時光,有時也是為了挑逗別人,特別是對那些在烏江岸邊做農活的女性:

柑子葉來橙子葉,好久沒和小妹歇。

和了小妹歇一夜,周身軟和半個月。

這是很直接的心靈表達。如果別人沒聽懂,最多也只是心靈上得到自我安慰;如果別人聽懂了,對方就會反罵一通,罵就罵唄,她在岸邊,我在船上,反正都是話平夥。

好久沒到這山來,這山兩水生青苔。

好久沒到這條溝,這條大路無人修。

這山水來這條溝,只准走來不準丟。

我彷彿聽到了一聲聲蒼涼的號子迴盪在烏江兩岸。

烏江在逐漸離我們遠去,那些山、水、溝,那些最美好的記憶,也正在逐漸離我們遠去,我們能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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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不會原諒你,只是我放過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