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桌氣氛頗為尷尬的團圓飯，喬玉娥坐在兩個老頭中間，有些左右為難，因為這兩人，都是她的丈夫。右邊是她年少時的戀人，她兒子的父親，劉燕生；左邊是她相扶到老的伴侶，她兩個女兒的父親，老陸。
當年劉燕生跟著撤退的隊伍，丟下了身懷六甲的喬玉娥，去了臺灣。為了生活，喬玉娥帶著兒子，嫁給了老陸，而遠在臺灣的劉燕生，娶了當地女子，生兒育女，現在妻子離世，他也自覺時日無多，便想返鄉看看故人，做些補償，這才跟著臺灣退伍老兵們一起，回來了。
晚上，喬玉娥在給劉燕生鋪床時，兩人才有了坐下來說話的獨處時間。喬玉娥問他是否還記得上海話，劉燕生苦笑著說，只是聽得懂。四目相對，兩人都已是鶴髮雞皮，再不復當年的年少模樣，喬玉娥覺得物是人非，徒添傷感，便匆匆結束了對話，提醒完劉燕生，夜晚當心著涼後，就起身離開了。
故人相見，各種往事浮上心頭，這個夜晚，也註定有人難以安眠。
第二天，喬玉娥帶著外孫女，陪著劉燕生，跟著旅行團在上海閒逛了一圈，還帶著他看了家裡新買的房子，看著還未完工的毛坯房，劉燕生終於說出了此行的目的，他想帶喬玉娥回臺灣。
跟他走，是喬玉娥一直以來的執念，年輕時，兩人相愛，聽他的話，喬玉娥嫁給他，生兒育女，後來又聽他的話，被拋在了隔海相望的大陸，現在又讓她聽他話，跟他回臺灣，結局會是什麼樣，喬玉娥不知道，但她知道，這樣做了，會對不起老陸這麼些年的付出和照顧。
在她最困難的時候，老陸伸出了援手，總不能現在她想再續前緣，就立刻拋下老陸，即使她對劉燕生還有感情，但她還是不忍做出，對不起老陸的事情來。
看喬玉娥流淚哭泣，劉燕生也不好受，但除了答應好好補償老陸，他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來。
喬玉娥本想先探探老陸的口風，但看著平時節儉的老陸，為了招待劉燕生，花大價錢買螃蟹後，心裡更加愧疚，開不了口。和劉燕生一商議，便決定一起給他說。
吃飯的時候，劉燕生猶豫再三，還是小心翼翼地問了老陸的意見。沒有預想的咄咄逼人，也沒有事前準備的據理力爭，老陸爽快地同意了他的請求，還提醒喬玉娥應該問問兒女們的意見。
相伴幾十年的妻子，要跟著昔日戀人離開，他還要假裝大度，這對老陸而言，也是一種煎熬。儘管自己對喬玉娥也捨不得，但老陸還是在兒女面前，為他們說盡了好話，還主動提出了離婚。
也許喬玉娥說得對，她跟著自己這幾十年，受盡了苦頭，遭盡了罪，不過都是為了償還當年的恩情。雖然跟劉燕生才一年，卻是她念念不忘幾十年的感情。兩者之間到底還是有差別的。
喬玉娥想要為自己活一遭的想法，很快就被兩個女兒否決了，她們不想父母分開，也不想白白便宜了劉燕生，更不想走出去被人指指點點，一場家庭聚會不歡而散。
只有老陸，還在假裝大度，繼續支援著喬玉娥的決定，還去民政局準備領證離婚。然而他們是戰亂年代結成的夫妻關係，沒有結婚證，只請了親朋好友吃飯，就算是承認了他們的結合。
可民政局的工作人員說，他們這是事實婚姻，可要領離婚證，就得有結婚證。
兩個老人只能先跑去拍結婚照，好不容易有了證件，工作人員又說，離婚手續很繁瑣，不是簡單的有證件就可以的，比如離婚協議，財產分配之類的。可他們的新房子還沒建成，房產證也沒拿到手，這下，離婚的事情，又遙遙無期了。
看著暫新的結婚證，喬玉娥有些傻眼，但老陸卻打心眼裡高興，吃飯的時候，更是喝了不少酒。酒勁上頭，老陸這才將心中的煩悶說了個明白。
他當了一輩子的好人，為人著想了一輩子，辛苦了幾十年，卻什麼都沒落下。當年就是因為喬玉娥，他才被人懷疑，一輩子都沒能有個作為，再對比被喬玉娥想了幾十年的劉燕生，更覺得自己滑稽可笑，說到情深處，不禁悲從中來，一時間沒注意，說話聲音也大了起來，還引起了其他顧客的不滿。
雙方爭執起來，情緒激動的老陸，還因此暈倒，被送進了醫院。醫生說他是輕微中風，不能再受刺激，要好好休息。喬玉娥這才知道，原來老陸一直都在委屈自己，成全別人，這次更是因為他們，他才受了這麼多苦。
劉燕生也覺得愧疚，甚至跑了很遠的市場，為他買了海鮮補身體。在準備晚飯的時候，劉燕生看著滿桌的食材，突然睹物思人，想起了自己已故的臺灣妻子：她現在在天上，如果她知道，我把這麼好吃的東西做給你，她一定恨死我了，她是一個很會吃醋的女人。
陷入回憶的劉燕生，沒有注意到一旁，早都變了臉色的喬玉娥，也就在此刻，喬玉娥才深刻理解到“物是人非事事休”的含義，分別了四十多年，他們都已換了心腸，變了模樣。
飯桌上，三個老人舉杯痛飲，把酒言歡，還說起了年少時的往事，歲月在他們身上，都留下了肉眼可見的痕跡，劉燕生看著沉默不語的喬玉娥，再看看故作灑脫的老陸，說起了自己的打算。
他不會再奢望帶喬玉娥回臺灣了，他帶不走一個已經不想走的人。
說完，還唱起了故鄉的歌謠，一首又一首，等劉燕生說起初見玉娥時的歌時，老陸罕見地張口，說自己也會，這讓喬玉娥十分驚訝，她一直都不知道，老陸還會唱歌，這些年，她心心念唸的，都是劉燕生，自然不會對老陸上心了。
建國拒絕了，他沒對自己盡過義務，自己對他也沒有感情，他們之間本就沒多少關係，但最後，還是答應送他離開。
劉燕生離開的前一天，大家在弄堂裡，為他辦宴席歡送，然而天公不作美，飯還沒吃完，天就下起了大雨，大家只能跑去避雨，看著被雨水毀掉的飯菜，離別的愁緒也更加濃郁。
送別那天，碼頭上人來人往，喬玉娥哭得泣不成聲，經此一別，以後大概是都不能再見了，滿頭華髮，再也沒有四十年可以熬了。
一年後，喬玉娥和老陸如願搬進了新家，但對著一桌子的好菜，卻沒有個兒孫前來捧場團圓了。貌似團圓的一家人，本質上卻並無多大變化，中國人祈望的團圓裡又能有多少圓滿?這新一輪的留守，又讓人心悲愴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