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門廳裡,我睜開眼睛,第一件事就是點亮手機螢幕。
時間是2020年1月25日晚上11點35分。
我感覺到自己緊張的呼吸都變得有些急促,但卻聽不到自己的呼吸聲。
這種情況,只意味著兩種可能性,第一種,我變成阿飄了,第二種,我在夢裡。
當然了,第一種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過無論哪種結果,回到這裡,我都毫不意外。
這是我的家,那個在牛年春節,幾乎百分百可以肯定回不去的家。
我穿過房門,在客廳裡停留了一會。
母親已經睡下,主臥裡傳來細微的鼾聲。
這個農曆新年,因為疫情,大家都只能老老實實待在家裡,少了幾分熱鬧,卻也多了幾分清閒。已是年過半百的母親往年的春節總是難免迎來送往忙裡忙外,今年倒是也樂得耳根清淨。
父親沒在家,在車站值夜班。
在我三十年的人生裡,這似乎是常態,往年春節,他多半會趕上在除夕夜裡值班,如果是趕上排班在前半夜,那他往往會在半夜裡騎著車趕回家,跟我們一起吃個年夜飯。
這個春節倒是運氣不錯,老頭除夕夜沒有值班,除夕那天,我們還樂樂呵呵一起回了趟老家,陪著爺爺奶奶吃了個飯。
那頓團圓飯吃了什麼,我記不清了,只隱約記得,臥病在床多年的奶奶精神不錯,甚至還拖著病體上了桌,陪我們吃了點東西。
我當時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這是我們一家,和老人吃的最後一次團圓飯。
但彼時,我並不知道2020年對我自己而言會有多糟糕,我還在為自己短時間內的生計發愁。
作為一個胖子,最大的好處就是,在一間不大的屋子裡,你無論在哪裡,在做什麼,都很難不被看到。
此刻,我的意識停在自己臥室的門口,甚至不需要環視房間,那個時間點裡的“我”的身體就已經佔領了我的視野中最核心的位置。
唉,悔不該控制不住自己啊,完全從旁觀者的角度審視自己,我甚至都被我這小山一樣的體型給嚇了一跳。
靠,我都受不了自己了,真TMD該減肥了。
我的意識慢慢地向“我”的方向移動。
此時“我”正坐在書桌前,電腦螢幕裡,社交媒體上不時重新整理著疫情的最新訊息,但那卻沒有吸引到“我”的目光。
“我”右手夾著一支菸,左手正從快癟了的煙盒中往外掏著打火機。
電腦旁,菸灰缸已經快被菸頭塞滿。
我能感覺得到“我”有點煩躁,疫情結束遙遙無期,很多原本計劃好的事情都無限期地被延後,“我”很焦慮。
看起來似乎就是很普通的一天。
為什麼我會在一年之後,又夢到這一天呢?
為什麼呢?
為什麼呢?
我不斷地問自己,那天發生了什麼事?
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啊……
好端端,怎麼會夢到這個場景。
好端端的……
我突然想起了什麼。
那天確實什麼都沒發生,但那一夜過後,似乎發生了一件事。
一件直到現在,我都無法釋懷,也不願意提起的事情。
對,沒錯,第二天的早上,第二天的早上……
就是第二天的早上。
當母親準備好早飯,喊我起床洗漱的時候,半夢半醒之間,我從床頭拿過手機準備看一眼新增確診人數然後繼續焦慮的時候,我看到了那個瞬間把我驚到徹底清醒的訊息。
美國籃球名將科比在墜機事故中喪生。
原來,馬上就要一年了。
這一年來,我幾乎是任性地徹底迴避這個資訊,不去看,不去說,不去聽,甚至拒絕交流這件事。
然而最終,我的意識透過一場夢境告訴我,那天經歷的事情,是我永遠逃不掉的一場悲傷。
弗洛伊德說,夢是潛意識實現在現實中無法實現的願望的途徑。
而我知道,這份曾經被我試圖壓抑和選擇性遺忘的悲傷,是我終究躲不掉的。
我回避,我拒絕接受,我強行壓抑都沒有用。
就像是那個早上,我強忍著起床、洗漱、坐在餐桌前吃下早飯,感到味同嚼蠟卻仍然在對母親強顏歡笑,卻被母親一眼識破一樣。
那天早上,我強裝著無事發生,坐在餐桌前吃完了早飯,又回到書桌前習慣性地開啟電腦之後靜默著抽菸時,母親默默收拾好廚房和餐桌後,靜靜的來到我身後。
她由著我把頭靠在她的身上,一邊輕撫著我的頭髮,一邊輕聲問:“兒子,怎麼了?是不是遇到什麼事兒了?媽在這,你想和媽說就說說,不想說就算了,彆著急,多難的事兒,都會過去的哈。”
她不看球,也不認識誰是科比,不瞭解什麼是偶像,她只是個年過半百還在為兒子的一舉一動操心的普通母親。
但她可以一眼就看穿你在她面前的偽裝。
現在想想,那會她一定特別想知道為什麼自己的兒子起床之後就突然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但她沒問。
她只是那麼靜靜的安撫著我。
直到我父親回到家裡,老兩口在自己的臥室低聲的交流了很久。
而我只是在偶然間經過他們身邊時聽見母親對父親說:“哦,原來是這麼回事兒,難怪這孩子當時坐在那呆呆的發愣,看著好像眼淚都要掉出來了,我又不好問,怕是他遇到了什麼大變故又不願意跟我說。”
她知道了前因後果,從那以後,她從來沒有跟我提起過那個早上。
只不過在之後的這一年裡,幾次因為私事回家,母親也再沒有問過我,怎麼不看球啊?
而2020年之前,幾乎每次回家,愛聽歌愛溜達的母親,都會在每天上午和晚上跟我說,“想看球你就看,這天天就聽那幾首歌,我聽得都煩了。”之後主動換臺到體育頻道,靜靜的半躺著,靠著床頭,看著我和趕上休息日能一塊看球的父親兩個人,對著電視叨叨叨個沒完。
是啊,母親照顧我的情感,已經一年沒有提過看球的事情了,而科比離開這個世界,也馬上就要一年了。
一年了,我們依然沉浸在這種悲傷裡。
在這一年裡,我的父母和我一起經歷了眾多人生的悲歡離合乃至生死離別,卻為了照顧我的情感,從未主動跟我提起過任何讓人悲傷的往事。
他們自己知道,很多事情他們不理解,也怕跟我說不明白,反而讓我更難過更煩躁。所以我不提,他們也不談,甚至還會刻意地去迴避在他們眼中,跟一件可能會令我傷感的事情相關的任何事。
這可能就是父母對我們的無聲的愛吧。
就像是科比和瓦妮莎私下的那個永遠不搭乘同一班飛機的約定,本來的目的,也就是為了確保萬一飛機出事故,至少還能留下一個人照顧孩子。
我記得德約科維奇在澳網奪冠之後,專門穿著印有KB,8&24的外套進行了他的冠軍發言,他說:我的好朋友科比以及他的女兒不幸去世,他是我的良師益友。這也提醒大家,多花些時間和家人在一起,和你認為重要的人在一起。多陪伴家人,他們在生活中更重要。
老大,你走了一年了,我曾經拒絕接受的這個事實,其實也早就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地被我接受了。
就讓我在這夢裡,完成這一場遲來的告別,和感謝吧。
感謝你教會我對勝利的偏執,我會牢牢記住第二名只代表頭號輸家;感謝你告訴我不要害怕失敗,讓我真正理解了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嚐膽,三千越甲可吞吳;感謝你的離去,它告訴我,要永遠珍惜當下,珍惜眼前人,因為你永遠不知道,明天和意外,那個先來。
夢醒了,我可以說一句,再見,科比,我還想你,聽到那句Mamba Out還是會難以釋懷到熱淚盈眶。
英雄們來了又走,但曼巴的傳奇將在人世間被傳頌,直到永久。
再見,永遠的24&8,來自費城的籃壇傳奇、模範丈夫和偉大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