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舐犢我十三年(散文)
在我父親四十二歲的時候,我母親三十五歲上就因病早逝了!為了謀生,父親還是丟下我們去上海。大清早的白霜下得很重,祖母和我哥、我姐,還有我,以及莊上的本家人聚集在場邊送他。父親對著我的祖母抹眼淚:“媽,仨沒孃兒就拜託你了!”那年我才五歲,哥哥十二歲,姐姐九歲。父親挑著行李,邊跑邊哭,一直哭到上“幫船”。
祖母的住房和我們只隔著一層薄薄的柴障壁,母親走了,祖母做起了母親,和我們一起睡,一起吃。我最小,祖母特別照顧我。海安人對“祖母”叫“奶奶”。奶奶為了我少“來尿”,總在開鍋時,把糝兒粥“打底”的米,燒煮後變成圍在鍋邊上的“翻頭”撈出來,讓我吃。對哥哥、姐姐說,“麻三‘來尿’,你徠吃薄的,他小,可憐他點兒,啊!”
晚上,奶奶手舉著“洋油燈”,黃豆大的燈火照著祖孫四個一起進房,和供在門間媽媽的棺材只隔一層柴障壁。奶奶和我睡在一頭,可就是晚上吃“米翻頭”,我夜裡還是“來尿”!尿溼祖母的衣裳,祖母卻不打不罵,只是把我拖到床踏板上,邊換溼透的褂褲,邊叨著“細柺子睡痴了!”,有時一夜尿床好幾次,都是她給我換下溼透的衣裳、鋪席,白天一洗一大堆!
我常常肚子疼,疼得打滾,奶奶說是“時症”,她總是用眼淚陪著我難過!她怕我燙了,把“十滴水”摻和開水,對著藥水呼呼地吹了又吹,再要我一口氣灌下去,果然慢慢就不疼了。我的腸胃至今不好,時常瀉肚子,奶奶找“野馬菜”煎雞蛋把我吃,讓我能“止瀉”。
沒有鞋子穿,祖母手打的蒲鞋就是我最好的鞋。祖母的子孫很多,每個人過年她都得打一雙蒲鞋,要大量捶熟了的稻草和繩子。她除了夜裡摸黑捶草、搓繩子,就是要我幫她捶草、搓繩子。她總是哄著我:“麻三兒啊,我同你打一雙最好看的蒲鞋,讓你正月初一穿出去耍子,你要出勁捶草,搓繩兒!我遣古言把你聽,讓你不打瞌睡!”祖母起早摸黑,把手皮都磨亮了,趕出幾十雙子孫們過年穿的花蒲鞋!果真,我的蒲鞋鞋頭上纏的花布條最多,最好看。
五十年代初期,開始有了廣場黑白電影,我和哥哥、表哥,以及鄰里的朋友們晚上到七八華里外趕看電影,有打燈籠的在前頭一閃一閃的,把我的眼睛都閃花了,哥哥說,你看著地上亮處跑,哪曉得亮處是大水塘,我一腳踩下去,全身落水!沒有衣服換,大冷天,奶奶叫我肉身子鑽到被單裡,她把我脫下的潮棉袍子、套褲(只能套住兩條腿,屁股光著的那種棉褲)用銅爐子烘,夜裡,貼在灶壁上烘,套褲的褲管裡,楦飽了稻草,再烘,她說,這樣子幹得快。我等著奶奶烘乾我的棉衣,才能去上學。
寫到這裡,還有重重的一筆要寫——祖母是我的接生婆!那年正月底,因為父親在上海,又捨不得找人,已經懷上我八個月的母親,用大料勺伸到茅缸裡把糞舀進糞桶,再挺著大肚子,一拐一拐地把滿滿兩桶糞送到麥田裡,然後用小料勺“點”到預先挖好的糞塘兒裡,還要把糞塘兒一個個用鋤頭劃泥蓋起來,忙了滿滿一天。晚上回來燒鍋煮晚飯時,肚子疼了。我祖母聽到了,搗著小腳過來:“大娘啊,哪叫你懷生帶命挑糞的?找個‘男將’忙下子,不就是煮頓飯人家吃下子——我曉得是伢兒挑得掉下來了!”祖母言中了。母親已經不能再燒鍋了,祖母剛把她扶到房裡就臨盆了。接生婆就是祖母,用的就是母親做針線的那把剪子,祖母用它剪下我和母親之間的那根臍帶……我安全地來到了人間。
媽媽早早走了,奶奶代替我的媽媽,以舔犢之情呵護我十三年!十三年的養育之恩,至今銘刻於心!
奶奶是一九六三年麥收前走的。走的那一天,正好是週末,我從學校回來,看到奶奶已經躺在我家門間的地鋪上。當時,只有我的二姑姑在她身邊,連同我兩代人伴隨她走向生命的盡頭。奄奄一息的祖母,不能說話了,只有迷糊痴滯的眼神。我坐到她的身邊,撫摸她已經發涼的手,諦聽她沙沙沙急促的呼吸,氣管炎、肺氣腫,害得她粘稠的痰液無力吐出來了,阻塞著氣管,突然,二姑叫到;“快、快快喊人……”奶奶窒息而亡,我心痛如刀剿……
祖母代替母親養育我十三年,我回報了什麼呢?(158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