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是法官
我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躺在炕上我思考著,趁著還可以思考……不知何時,我,便一無所知了,我就離開這個世界了,像一切都不曾發生過,世人也不曾知道發生在我身上的故事,不知道我的委屈,我的眼淚和我永不瞑目的內心……到底是什麼讓我在生命彌留之際仍思緒翻滾呢?讀者啊,你能猜到嗎?我想一定能的,世上對女人最重要的是什麼呢?當然是愛情,對啊,就是愛情……可我的愛情在哪裡?她到底在哪裡啊?
記得我還是十八歲的少女時,任性而美麗,青春活潑,我在村裡的小學當一名語文老師,天天與孩子們在一起很快樂,經常“咯咯咯”地笑,生活於我都是陽光和美好……而這無憂無慮的日子,卻由於一名法官先生的闖入戛然而止。
縣裡派法官進駐鄉村進行幫扶之類的工作,這名法官住在學校的宿舍,他西裝革履,白襯衫,人很精神也很清高,相貌俊朗,並不多言,與生俱來有一種與周圍所有人都不一樣的風格,他是獨一無二的,我被他吸引了。雖然他不曾關注過誰,包括我,但我一看到他的眼睛就彷彿粘到了他的臉上,再也移不開……於是我開始有意接近他。吃飯時坐在一起,在他必經的路上,若無其事地等待,有一次故意跟他撞個滿懷,他雖然少言寡語,但也終於可以與我在一起聊聊,坐坐,反正駐村的工作簡單而無聊,有我這個青春的姑娘作伴,也是一件愜意的事情吧!
隨著交流的深入,我們非常自然地有了肢體接觸,身體似乎有更深的渴望。我整天腦子裡想著如何與他親暱和消磨時光,什麼也不想,什麼未來的生活,親暱之後兩人的關係,他的愛好、性格、價值觀等等,統統不去考慮,我其實也想不了那麼深遠,只是迷戀著這個身材挺拔,長相英俊,不苟言笑,作風儒雅的男子,完全被青春的荷爾蒙控制,完全頭腦發熱……我越不瞭解,越神秘,越神秘,越嚮往……就這樣在半年後法官返回縣城,我也放棄一切跟著來了,不要工作,不要父母,不要兄弟姐妹,死心踏地要跟法官走。經過努力,我終於如願以償,我與法官結婚了,我覺得自己真夠幸福,覺得自己是全天下最美的女人。
但其實生活才剛剛開始,我是否是最幸福的女人,是否是全天下最美的女人?人生會告訴我答案,最真實的答案。
婚後法官一如從前的工作,形象儒雅,說話很少,他工作很忙,我則成為家庭婦女,操持家務,給法官一日三餐服務,洗衣、疊被、侍寢,盡一個女人的本分,家裡永遠整潔,永遠一絲不苟,法官人前人後都整潔儒雅,很有做派。我是他身後的女人,喜歡看著他,守著他,就是幸福,這樣的日子,我感覺很滿足。
法官有自己單獨的書房兼休息室,他下班回家常常在書房待著,我覺得他是做大事的人,家務從不要法官插手和幫忙,只在吃飯時與法官同桌,極其仰仗丈夫,絕對良家婦女,絲毫不敢有半點馬虎。家裡總是很安靜,法官掌控著家的氣氛,我則小心伺候著,不敢有絲毫懈怠,偶爾法官與我說句話,一起看會電視,我就格外幸福和甜蜜。法官若與我做愛,我真的很激動,很渴望,很開心,但我必須忍著,節制著,不敢表現,怕法官嫌我不自重,不自愛。我們同房通常都是在黑暗中,法官在我身上摸索一番,親吻,也有親吻,更多的時候法官只是蜻蜓點水、一掠而過我的唇、我的雙乳,直奔主題,但我還是激動地、渴望地讓法官愛我和進入,我顫抖不已,我還想要,但法官盡興,已然睡去,我又生出一絲意猶未盡的感覺,還有一絲憂愁和不滿悵然於胸……
婚後這種單調的日子長了,法官先生一如從前,精神俊朗,容光煥發,穿戴整齊,而我卻日日惆悵起來。婚後的生活並不是我想象中的日子,我對法官的著迷和愛戀有些淡漠了,法官與我同房也越來越直接和例行公事一樣,不親吻我,不撫摸我,做完之後他也不在我房間睡覺而到書房休息,我彷彿成了保姆,伺候主人生活起居的保姆,我的愛情,哪去了?我的青春情懷,哪去了?我的笑容,哪去了?我的憧憬和幻想,哪去了?
我為什麼要日日過著盼法官歸來,盼法官說話,盼法官肌膚之親?我離不開法官嗎?我離開法官又能去哪裡呢?沒有工作,在縣城也沒有熟人,這是我拋棄父母,拋棄親人,拋棄家鄉而追求到的幸福嗎?法官為什麼總是高高在上呢?因為他是法官嗎?他不是我的丈夫嗎?
在愁悶了一段日子之後,我有點受不了,法官似乎不能激發我的好心情了,我有些後悔這樣的婚姻時,我居然懷孕了!肚子裡的小生命日漸長大,很快就會動了,我的心熨帖了,柔軟了,法官也似乎對我多看了兩眼,我內心平靜,心情愉悅起來。
最近一次挺著肚子回孃家,鄉親們羨慕地直說我在城裡變白了,變漂亮了,會穿衣打扮了,有城裡人的味道了;直誇我的丈夫英武挺拔,大氣排場,禮貌周到,也紛紛祝福我們早生貴子,家庭幸福。父母更是把法官和我當成座上賓,熱情得很,客氣得很……我就虛榮起來,忽然很滿足,很幸福。從孃家回來,我的心變得很平和,我安靜地懷孕待產,仔細思想自己的日子,吃穿無憂,家庭富裕,有一定的地位,不必為生計奔波操勞,也算養尊處優吧,我應該知足地過這安穩日子,不該胡思亂想的,有多少人羨慕我的好命啊!
我因此心情不錯,直到孩子出生,是個女孩,我心裡莫名有些愧疚,但是法官似乎沒有什麼感覺,仍然忙他的工作,吃飯、睡覺,多了看女兒的幾眼之外,生活絲毫沒有改變。而我更加忙碌了,除了照顧孩子,還要伺候法官,更加沒有閒暇來尋仇覓恨,過起小婦人一地雞毛的日子。
偶爾,我望著那整潔乾淨的書房,就彷彿看見法官走進書房,旋即關上門的樣子,劃清界線一樣地把我和孩子忙亂的世界與法官清高的世界隔絕開來……我望著那個我不瞭解的世界發呆,發愣,有一滴眼淚滾落下來,無聲地滾落。年輕而富有朝氣的少女哪兒去了?她蓬勃的、呼之欲出的愛情哪去了?她可曾就是這樣一個甘於寂寞的、一日過了一日的、保姆一樣的小婦人嗎?她就走不進書房半步嗎?想著,想著,我就走進了書房,書房門後靠西最裡面是一張單人床,被褥整齊乾淨,都是我親手疊的,靠南窗是一張書桌和書櫥,書桌上的資料夾、筆筒擺放一絲不苟,都是我早上剛剛整理的,書櫥裡的書一本挨著一本,有序而清潔,我隔幾天就會整理一下;書房東面是沙發和茶几,這沙發和茶几安靜地呆在那裡,每天接受我的擦拭和整理,還有那蘭草,那文竹,日日受我照顧和打理……我對書房的一切太熟悉了,熟悉得彷彿是自己的身體,但我卻不曾與法官在這裡一起呆過,說說話或者休息…總是他不在時我來,他來了就關門,把我、連同所有的一切都拒之門外。我真討厭這個書房啊!是它奪走了我的丈夫,是它把我與愛人隔離;而我又好喜歡這個書房啊,這裡有我天天勞作的身影和成果,整潔乾淨,使人身心愉悅……我無聲地退出了書房,黯然傷神。
女兒越來越大,也越來越可愛,法官也會逗弄女兒,但更多的時候是我帶著女兒玩耍,有女兒陪伴,我很開心,丈夫終於不再是我活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期盼。法官繼續著他作息有律的生活,絲毫沒有因為女兒的出生而有所改變,而我卻改變了,我多了愛的物件,多了責任,多了愛的回報,多了暖心的時刻。法官進到書房的時候,女兒就成了我的全部世界,我跟女兒都很安靜,在我們的房間待著,有時玩耍,有時說話,有時看書,日子就這樣繼續著,很平和,很溫馨,很安穩。
接著我又有了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女兒,日子更加忙碌,孩子們之間也會吵鬧,我這個小婦人做得有些疲憊,過去悠閒的日子再也找不回來,如今我更加忙碌,但家裡收拾得已然不如過去整潔和乾淨,孩子多,總是會搞亂,法官也是無奈,他把更多的時間留在書房,這書房是我們母女五人幾乎不能進入的空間;一看到書房一如從前,絲毫沒有改變,我心裡便有幾分不平和耿耿於懷,法官一準備進入書房,我就莫名地生氣,討厭地扔下了手中正做的活,訓斥正在吵鬧的孩子,故意大聲說話,甚至下狠手打罵孩子……但書房的門還是一如既往地關上了,關得徹底而痛快,不帶一絲猶豫。孩子們習慣了,我也習慣了,關就關了,我恢復了正常,甚至更快樂、更放鬆了,比法官在的時候好多了,我與孩子們又玩又鬧或者孩子們互相玩鬧,我安心地做點家務,心平氣和,毫不緊張,比在法官那一絲不苟地注視下,漠然的表情下做事舒服多了,自然多了。
四個可愛的女兒幾乎成了我生活的全部,而那個法官無非是給我們一個家的家長,我們只管穿衣吃飯,我再把法官大人衣食起居照顧一下,生活已然忙得沒有多餘的時間。法官四十歲了,十幾年如一日,他還像過去那樣沉穩、挺拔、俊朗,而我也三十三歲了,胖了些,累了些,幹家務幹得得心應手,雖然疲憊,但是還好。孩子們個個都有模有樣,俊俏可愛聽話,會幫我擇菜、搬凳子、捶捶腰、捏捏肩膀,每當我抱著孩子軟乎乎的身體,就覺得好幸福,一切,都是值得的!
日子就這樣下去,也是不錯的選擇啊,一個女人,在世上能得到什麼?又希冀得到什麼呢?我拿青春、愛情、衝動換回了一個衣食無憂的、體面的家,還有四個可愛的女兒,也值了,女兒一個個都很聽話,懂規矩,對法官也服從有加。
有一天上小學的大女兒梅梅放學回來,跟我要一些畫畫的白紙,我正在院子裡照顧小四兒解大便,就讓梅梅自己去書房找找,“梅啊,你自己到爸爸書房去找吧,但仔細別翻亂爸爸的東西。”
“嗯,好的,媽媽。”
一會兒門又響了,法官回來了,他徑直走進房間,我也沒在意什麼,房間裡傳來女兒的哭聲,我才想起梅梅找白紙的事情,急急收拾完小四兒的臭臭走進房門,二女兒赫赫、三女兒秋菊都圍攏過來,書房門敞開著,法官站在書桌前,梅梅站在書櫥前,兩個人對峙著……我的進入,梅梅哭了,法官一臉怒氣,不說話。
“怎麼啦?”
“你瞧瞧,你瞧瞧,翻成什麼樣子!”
“翻成什麼樣子不也是我收拾嗎?”
我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居然回了嘴,而且那麼淡然。
“誰讓她亂進我的書房?”
“我讓她進的,她要找些白紙。”既然已經回嘴,索性進行到底,我想我也是神經了。
“你不能來找嗎?讓她亂翻。”法官似乎不像過去那樣趾高氣揚了。
“我不正在忙著小四兒嗎?”
法官用驚奇的表情看著我,瞪大了眼睛。
這是我愛的那張臉嗎?我的愛情還在嗎?
“出去!出去!”
“找些白紙再出去!”我不知哪根筋搭錯了。
法官翻動抽屜,遞給我一沓白紙,我冷漠地拿了白紙,把梅梅領出來,這次我沒注意書房的門是否關閉。我坐在沙發上,孩子們圍攏過來,“梅梅,這白紙行不行?夠不夠?”我像沒什麼事發生一樣。
“夠了,媽媽。”
“好孩子,不哭。爸爸只是怕你翻亂東西,找不到他的檔案。”
“嗯,我知道了,媽媽。”
“孩子們,大家好好玩,媽媽去做飯,給你們做好吃的紅燒排骨!”
“好啊,好啊!”孩子們一片歡呼,小四兒也跟著瞎嚷嚷。
我邊做飯邊愣神:我是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淡定了呢?想起第一個孩子出生前,我心失落和憂鬱,但並不曾有人懂我,鄉里鄉親都誇我有眼光,嫁得好,整天光鮮亮麗,衣食無憂,於是我也很虛榮地又堅持下來了。自己選擇的愛情,我怎麼好意思這麼快退卻?第一個孩子來臨了,我心激動,我渴望這個柔弱的小生命啊!孩子的出生,給我很多快樂,累,並快樂著,感謝上天神奇的安排,孩子的來臨,真的是對我生命的恩賜,重新激發起我熱愛生命的感情和探索生命的好奇心。
第二個、第三個孩子來臨,上帝送給我一個又一個絕好的禮物,都是女兒,眼見法官似乎有些情緒,但是他平常也就淡漠的,所以還好,我習慣了。但婆婆的話卻使我不甘心,她總是要抱孫子,抱孫子的,嫌我沒給她家延續香火,我一度很難過,法官也從來不關照我的情緒,我有點抑鬱了,但當我想清楚,我必須活下去,很好地活下去,孩子需要我啊!我真正知道了什麼叫為母則剛。反正法官是沒指望了,愛情是沒指望了,我不要再做夢和幻想了,我如果抑鬱,苦得只有我和孩子,這可憐的女兒啊!法官應該是沒有多少悲傷的,他人樣好,工作好,條件好,再找個女人是很容易的,我且不能如此輕易放棄,不為自己,也要為我的三個女兒。從此我變得開心了,不那麼沉重了,我有吃有喝,做好分內的工作,把孩子照看好,家裡依然太平,婆婆左右不了什麼。我也並不與婆婆長期居住在一起的,而法官少言寡語,他除了忙碌,極少時間與家人交流,包括婆婆。因此我算幸運的吧!我親見這周圍鄰居生活的艱辛,整日為生計奔忙,經常吵架打仗,雞飛狗跳的,也在與人聊天時聽到那小媳婦的苦日子、與婆婆的日益緊張的矛盾……而我的院子卻常常是安靜的、整潔的、有孩子們銀鈴般的笑聲……因此,我很知足,很慶幸過這樣平淡的日子,我又迎來了生命中的第四個孩子,又是一件小棉襖……為了女兒,我願意放棄愛情,也願意充當法官的保姆,而且法官不在家,我就是這裡的主人!我總是與孩子們一起,在我們的房間裡玩鬧、睡覺,法官總是隔離在書房,過他自己清淨的日子,相安無事。我漸漸喜歡這種方式,我不習慣法官闖入我們的世界,很突兀,很不協調,我也不適應與他長相廝守,感覺很不自在,我還是習慣他辦完事就離開,我可以更加自由自在,隨心隨意。
想著自己的心事,時間總是過得很快,晚飯不知不覺就做好了,當我把飯端到桌子上時,一招呼,四個孩子就快快樂樂、說說笑笑地依次坐好位置等待開飯了。我專門去書房叫法官大人,法官大人已經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坐在他的位置上,法官開始吃飯,孩子們跟著開始動筷子。與往常一樣法官吃完離席而去,我與孩子們才真正開始享受吃飯的樂趣。我們會吃很長時間,慢慢用餐,又說又笑,把一頓飯吃到天黑才罷休,孩子們吃飽喝足,得到了充分的滿足又去玩耍,我正好收拾碗筷。當我洗鍋收拾停當,小點的孩子正好累了,大家開始洗臉洗腳,邊洗邊玩,又一頓忙活,大家便舒舒服服地躺在炕上聊著天,做著遊戲,漸漸進入夢鄉。此時是我最開心和溫暖的時刻,躺在炕上那麼踏實和安寧,心裡很滿足,攥著小女兒溫軟的小手,看著三女兒貪睡的小臉,聽著孩子們均勻的呼吸,我的幸福感也是滿漲。
週末的一天,法官吃過早飯又去遛鳥,小女兒四歲,能跑能跳,活潑好動,要跟爸爸一起去遛鳥,法官對這個小女兒也是寵愛,可能年過四十,人的心會更柔軟嗎?總之法官對這個小女兒會時常逗弄,也常常領著在小院裡玩耍,今日見父女倆玩得開心,我回屋做些縫補的活,不時聽到女兒銀鈴般的笑聲,我很開心,漸漸心無旁顧地忙活起來。當我再到小院時不見父女倆,想著法官帶女兒出去遛鳥了,就心情愉快得開始張羅做飯。一陣忙活,大法官回來了,卻沒見到小尾巴,“小四兒呢?”
“嗯,小四兒……”法官語塞。
“你不是帶她遛鳥了嗎?”
“嗯,對,我是帶她出去了……”法官似乎才想起孩子。
“那她怎麼沒回來?!”我說到這裡已經說不下去了,急急地扔了洗著的菜,衝出小院,“小四兒,小四兒,你在哪?”
法官也跟著跑出來,“在這邊,往這邊走……”法官一路小跑去到遛鳥的公園,找到掛鳥籠子的樹,我瘋了一般跟著,心裡除了焦急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連哭、連叫似乎都不會了,只是盲目地跟著法官奔跑;法官似乎也從來沒有如此驚慌失措,第一次見他這樣奔跑,這樣焦急。當跑到樹下四處看看,哪裡有孩子的影子,法官四處張望,腳步沒有方向地亂跑,而我除了跟在他的身後,更無方向,我實在忍不住了,“小四兒,小四兒,你在哪?別嚇媽媽呀!”我邊喊邊哭,我不知道如何發作。
“小四兒,小四兒……”我茫然吼叫,法官則盲目走動,當我無望地哭泣,我癱在地上,很想大聲斥責法官,他丟了我的孩子,是他把我的小四兒丟了!他不愛我,還把我的小四兒弄丟了!恨他!恨他!可是這個天殺的法官竟然抱著我,我那麼無力,我那麼軟弱,我沒辦法,只好放聲大哭了。
“媽媽,媽媽……”我聽到小四兒的叫聲,法官突然放開我,
“小四兒,小四兒……”法官張開懷抱,抱起來我身後的小四兒,我急忙去抱孩子,
“小四兒,你跑哪去了,嚇死媽媽了!”
“我跑去玩,再回來就找不到爸爸和鳥籠子了。”
“唉,都怪爸爸忘了帶小四兒出來。”法官柔聲說話。
我感覺到了溫情,法官的溫情,我不知道,如果小四兒沒回來,我是否會離開法官,還是會繼續與他生活,更加麻木。我是否能離開法官,自己去生存,面對世事?回來最好,回來最好,不必去考慮這些煩惱,也不會因為此事而摻雜於與法官的關係中,法官已經讓我糟心了,我再不容他有什麼過失,雖然他好像從來沒有過失,但這件事還是讓我感到了無力,感到自己的無力,我似乎離不開法官,離不開,我只能忍受……於是我抱著小四兒,緊緊地抱著,默默地走回家,臉上還有淚痕,卻是要乾了……身邊是法官,這個家的主人。自從這件事之後,法官對我客氣些,我開始常常發愣,法官見了就會主動跟我說幾句話,而時間一長,一切就都恢復了先前的模樣。
日子就這樣忙忙碌碌中悠閒地又過了幾年,當我四十多歲時,孩子們都長大了,上學的上學,工作的工作,我一下子感覺清靜了,感覺無事可做的時間多起來,心又慌慌起來,似乎激情又有所點燃,又重新渴望男人的擁抱、親吻和愛撫。我懷疑自己病得不輕,人到中年,怎麼會重回少女的感覺?我感覺很羞恥,感覺自己很不正常,我看法官的眼神也變化了,他還是那樣英俊儒雅,似乎歲月不曾在他臉上留下痕跡,他還是那麼挺拔高大,似乎比年輕時更有味道,更加內斂,我仍可以為他心旌盪漾,而且他與我的隔離似乎總像誘餌一般,吊著我的胃口,我感覺我需要他,確切地說——我需要男人,需要男人的愛,更需要男人的撫摸和衝撞、進入……這個念頭一旦開始,便無法遏制地蔓延,我開始渴望法官,睡不著的夜裡,我在客廳坐著,等著,有時我聽到法官的聲音,我便走出自己的房間、故意與他相遇,終於我找回了一些青春的感覺,我似乎又嚐到了以前不曾有過的味道,法官似乎也變得新鮮和有感覺,但我們仍然是在黑暗中摸索,不看彼此的臉,也看不清彼此的臉,臉似乎也沒什麼可看的。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很長時間,也算荒蕪飢渴的心得到一點安慰吧!儘管這個安慰顯得有點牽強,有些粗糙,有那麼點飢不擇食,無可選擇,有點繡花枕頭,但總好過沒有,雖然心裡有些悲涼,有些失落,得不到我想要的感覺,得不到……在法官這裡我永遠別想得到!
在渾渾噩噩中,在恍恍惚惚中,在糊里糊塗中,在用謊言不斷欺騙自己中,我與法官這虛假的第二春纏綿的日子宣告結束,我不再乞求法官的垂青,因為他似乎給不了我想要的感受,反而會令我更焦急、更渴望,卻得不到……於是我選擇退卻,我關上了我的門,把法官隔離出去,我感覺人生第一次我關上了門,而不像過去那樣總被法官關在門外。
不惑之年之後,我改變了,我開始自我放逐,我不需要誰,我要做好我自己,雖然我會孤獨,會寂寞,會流淚,但我要做好我自己!
後來大女兒結婚,生孩子了,我又開始忙碌著照看外孫,生活又恢復到我養孩子的那段歲月,充實而幸福,女兒一個接一個陸續結婚生子,我忙著看這個,看那個,心忙不過來啊!熱熱鬧鬧又溫暖無比,與女兒個個都親都愛,幸福充盈,親切的話兒不斷,溫馨不斷,關愛不斷。大女兒與婆婆鬧彆扭了,我要說說,調解調解;二女兒與丈夫吵架,要在我這裡住兩日的;三女兒家經濟狀況差,我就格外照顧她一點兒;四女兒正在談戀愛,我也要努力給她把把關,找一個能說上話的丈夫才好……幾個女兒過日子有委屈了,愛找我抹眼淚,我除了安慰也別無他法,在我內心,我是極想孩子們不願湊合就離婚的,但我實在說不出口,我只是聽著孩子們訴說她們的委屈,彷彿是我當年講給母親聽的,但母親勸我忍著……如今我只是聽著,並不說要孩子忍著;但女兒們個個也不說離婚的話,彷彿世界上不曾有這個選項,尤其是三女兒,經濟狀況很差,丈夫脾氣壞,但是三女兒也沒有走出圍城的勇氣,一如當年的我,但是我衣食無憂的,女兒卻不同。
女兒邁不出去,是否受了我與法官的影響呢?家裡男權,規矩甚多,我恪守婦道,忍氣吞聲……女兒受了這樣的薰陶,怎能邁出去呢?一見她的悲傷和痛苦,我比她還要難過啊!是我的隱忍造就了女兒的隱忍,是法官的家長制,禁錮了女兒的自由啊!我深深自責,也深深懊悔,這法官的家教不僅影響了我,也影響了我的女兒啊!不僅束縛了我的情感和慾望,也束縛了女兒的情感和慾望,但我又能怪誰呢?是我的虛榮、軟弱、親情和所謂的善良成就了自己的人生,我終是沒有勇氣去面對外面的世界,情願過著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日子……我終是隻有一次十八歲追求愛情的衝動、熱情、勇氣和無知無畏啊!
年紀越大,孩子越獨立,而我卻日益孤獨起來,害怕一個人待著,法官也退休了,但他仍像工作時一樣忙碌,每日過得充實;一日三餐之後很少與我呆在一起,早上會出去遛鳥,一遛至少兩個鐘頭,回到家就在書房寫寫字,看看書,就到了吃飯的時間;午飯後,法官雷打不動去休息,之後讀書、寫字、侍弄花草、接友訪客,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晚飯,然後散步或看看新聞,一天的時間過得從容而愜意,即便女兒、女婿節假日回來,法官的作息也是不被打亂的。
與法官相比,我顯得很可憐的樣子,感覺閒得慌,總想熱鬧,耐不下心去安靜地呆一陣子,越老越控制不住,也不想控制,就想聽人說話,加入談天說地的熱烈交談中,再哈哈一笑,彷彿才能愉快。家裡太冷清,除了吃飯、睡覺、做飯,一點兒都不想呆在家裡,好在如今的社群服務好,有活動中心去打牌、說笑、健身,還可以到王大姐家喝茶、聊天、看電視,也可以到李寡婦家說笑和玩鬧,傍晚到廣場跳健身操,早上跳交誼舞……如今的生活真是好啊!人只要走出去,就有很多熱鬧和樂趣,也會心情愉悅。
日子如果就這樣一直持續下去,我也會很知足,但是有一天我生病了,我因子宮肌瘤需要手術和住院,孩子們忙前忙後為我檢查、辦住院、安慰我,我很欣慰,我住院期間身邊沒有斷過人,女兒、女婿都來看我、陪床等,讓病友們羨慕不已,我也很高興,但我心裡總像缺少點什麼,到底缺少什麼?我也說不清楚,悶悶不樂的樣子。有一天忽然大女兒就說起給法官父親做飯真難,怎麼做父親都皺眉頭,不滿意。我突然醒悟,原來我一直盼望著法官來看我!自從我查出有病,法官就透過家庭會議把這件事交給孩子們全權負責,他沒有來看過我,而且法官的生活還需要女兒來照顧,法官的日子跟三十多年前沒有一點兒區別。原來我竟然還在乞盼法官對我的關愛、問候和安慰,原來我那麼不死心……可是法官真的沒有來過,他不愛我嗎?他沒有愛過我嗎?在我十八歲的時候他對我的擁抱和親吻不是出於愛嗎?是出於好奇、衝動和我的主動嗎?都年過半百的人了,我怎麼那麼矯情呢?怎麼還那麼愛做夢呢?我的心不是已經很滿足了嗎?有四個可愛的女兒。
病好以後,我活得更加平靜,從來不再渴望什麼,日子過得真實而平靜。日子過得真快啊,法官活得很好,很瀟灑,他的生命力真強,都八十歲了,身體仍然很挺拔,雖然動作有些緩慢,但更像是一種從容,作息有律,雖然更慢,但也更穩了。而我卻因身體的某些不適,似乎走到了生命的盡頭,此時身邊沒有孩子,也沒有法官,我靜靜地躺在這炕上,自從結婚我一直躺在這個地方,終於今天我可以在這裡離去,心非常平靜,雖然我似乎一輩子在尋找愛情,尋找愛情,雖然法官一日都不曾離開過這個家,但法官似乎也從來沒有走進過我的內心,法官似乎不想走進……讓法官評判就好了,評判評判我們是否有愛,我們的婚姻是否道德。
好,不想了,累了,我走了,可能天堂有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