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匆匆，我那曾經能幹而又不願服輸的母親，終於輸給了時光。
在這個冬天裡，母親變得更加衰老孱弱，連提一小桶雞飯的力量，似乎都沒有。我因此跟著幫母親提雞飯的侄兒，跨過新屋圍牆的後門，來到尚存的一部分舊院中。
隨著圍牆後門的開啟，一間堂屋帶著一間寢居呈現在眼前。堂屋的斑駁木門上鐵將軍駐守，寢居的軒窗也不見一點漆色，屋頂的灰瓦似乎已經多年未檢修，鬆鬆垮垮的樣子。屋簷下走廊，仍是乾硬的泥地，有點坑坑窪窪，鋪了不少雞糞。堂屋與新居相接的地方，從前的一株柑橘樹還在，它婆娑的姿態並不因冬天消失。樹下的老井也還在，如果不細看，還會以為老井被填了。那老井就在一塊不大的石板下，因為石板的周圍，依稀還能看到當年砌水井時的一圈石頭。
什麼叫物是人非？眼前就是。剎那間，有溫暖湧上心頭，有難過襲上心頭，有懷念溢上心頭！
被心浪撞擊，我懵了一下。侄兒已將一部分雞飯倒在瓦盆裡，又在找雞槽，他在那自言自語。母親的八隻雞，由最初的受驚擾，到各自飛撲到瓦盆前去享美食，倒讓我恢復了平靜。那雞槽就在寢居正對的低矮茅屋前，茅屋從前是母親用來養豬和放農具的房間，雞槽旁邊有兩株小孩手臂般粗細的琵琶樹，大概是三十年前我撿回家的苗，兄弟栽上的。我提醒侄兒雞槽的位置，少年倒完雞飯忙著玩去了，雞們也發現了還有就餐的位置，於是也不再搶食，小院似乎安靜了下來。我站在舊居的小院子裡，不再如剛入院時的激動，但是卻止不住往日生活的畫面，從記憶裡傾倒出來。
我看到了我生命裡的白月光:阿婆的笑臉。
阿婆是舊時代的人，據她說，從坐上花轎來到阿公家，她就住在眼前的舊居里。
阿婆是開明隱忍的人。我有記憶時，阿婆的子女幾乎已經成家，那個時代，農村女子無論是阿婆還是我的母親及堂嬸，以及鄰居家的婆婆嬸子，幾乎都不識字。她們大多勤勞純樸，但貧窮、孩子多，會讓她們變得更計較甚或尖酸刻薄。阿婆面上是笑容多，儘量想讓家裡氣氛和諧，但常常事與願違吧。所以阿婆會對孩子好，但孩子也有受母親挑唆和阿婆並不太友好的。我好像是有點例外，有我自己的主見，因此孫輩裡，我和阿婆關係最好。有時看見媳婦們和阿婆做氣或給阿婆臉色看，阿婆背地裡嘆氣落淚，我很替阿婆難受。
再難受的日子還得繼續過，阿婆再苦再累也總是把自己收拾得乾乾靜靜。她有一雙巧手，我讀中學時，阿婆為我縫製了一件深色碎花布盤花扣的新棉襖，本可以單穿，她又給縫製了月白色暗花的面衣。新衣穿在我身上時，真的是受寵若驚。也許是我讀書不錯的緣故，也許因我是家族長女的緣故吧，反正我是阿婆的喜歡。
和阿婆相處多年，我不曾覺得她像某些人一樣小心眼、記仇、不舒服便做氣罵人。她不識字但心底也裝著不少美好的故事。
鵲橋會是她講的，也不知她在小院裡用麻防線時講的，還是在水井邊做布殼兒時講的。玉帝有七個貌美如花的女兒，都是織錦能手。因七妹不滿天宮孤獨寂寞思戀凡間，一次在凌虛臺遊玩，發現了賣身葬父的董永，七妹被董永打動，在六位姐姐幫助下來到凡間，與董永成婚，一夜織成十匹錦緞幫助董永贖身。在夫妻返回途中，天庭因發現七仙女下凡，派天兵天將將七仙女捉迴天庭。好好夫妻被硬生生分開，牛郎為了找回織女，騎上了家中去世老牛的皮上了天，卻被王母娘娘用金簪劃開的天河隔在兩岸，牛郎在天河邊大哭，玉帝被感動，特赦兩人每年七月七日可以渡河相會。於是每年到了七夕，就有無數的喜鵲飛上天去，在天河上搭起一座鵲橋，讓牛郎和織女在天橋上相會。聽了阿婆講的這個故事，我對七夕充滿了神秘感，因為阿婆還說，七夕那天，趴在井邊可以聽到兩人的對話，我曾經有好幾年的七夕，傻傻地將耳朵貼在水井邊，去聽鵲橋會的私語，但卻一直沒聽到。去問阿婆原因，阿婆笑笑，總說我沒長順風耳。
阿婆也講玉兔嫦娥，孟姜女哭長城之類的故事，但講得不是很完美。也講做人規矩，站要有站相，坐要有坐像，吃飯不說話，笑儘量不露齒等等。我聽了，也沒認為全對，笑不露齒多難受啊，至今我一笑，肯定露齒。
阿婆還有一特點，喜歡著盤花扣的素衣。我想她年輕時定是清雅的女子，如果生在另一個時代，她會不會只是一個沒文化多子女，吃過很多苦的普通鄉下女子？
阿婆的婚姻靠的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好在她和阿公婚後感情還不錯，算是她那個時代裡的小幸運。
阿婆最大的遺憾，是她嫁自己的大女兒。因為媒人的一張嘴，大姨婚後丈夫的身高就定格在了男長18慢悠悠，永恆的慢上，大姨夫的身高實在太矮了。
後來，我出去讀書，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阿婆越來越老，偶爾回家，看見阿婆在小院椅子上坐著，不太喜歡動了，但滿眼慈愛。
“喔喔”，“喔喔”。小院裡，公雞吃完，鬧騰開來……
我的思緒又回到眼前，阿婆在阿公走後三年也離開人世。他們的舊居從那時起，一直閒置。
曾經充滿愛痛苦憂愁的生活，就此被塵封，就像小院那口封起的水井。
那年放學後，我貪玩忘了在井裡打水，本來以為要捱打，不曾想水缸裡已經裝滿了水。隔天清晨，去上學前，阿婆悄悄對我說:“女子，今天下午放學，先打水，免得你媽又打又罵你。”說完給了我一個煮雞蛋。
此刻，我突破了記憶的塵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