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老是吵架，她也弄不懂。

他們是相愛的，沒有人勉強他們在一起，相愛時轟轟烈烈，吵起架來天崩地裂，她都不知道兩個人有什麼致命的缺陷，導致相處時處處危機。

他就是沒安全感。

他總說，因為童年時父母忙於工作，把他交給鄉下的爺爺奶奶帶，爺爺奶奶只管吃與住，沒有教養與疼愛，每次父母來見他，臨別前他都哭得歇斯底里，感覺又一次被拋棄。”我有分離焦慮，到現在都還時常發作。”一開始她就知道了他不快樂的童年，以及成長過程裡遭遇到的挫折，可是他笑起來好燦爛，說著那些痛苦的往事，卻有一張彷彿被陽光曬得很舒朗的俊臉，他笑的時候，世界變得燦亮，好像可以把黑暗點亮。但他只要一變臉，風雲變色，連氣溫都彷彿陡降至低，令人發抖。只要她沒接到電話，或者太晚回訊息，他都會覺得被忽略。她是個大咧咧的女子，事業心很強，交遊廣闊，他工作能力也很強，但因為人際關係處理得不好，升遷不易，這些年也換過很多工作。

大小事他都要爭執，一吵起來就沒完沒了。吵到最後，他總是會說，“我只是想要讓你知道我的感受，你只要好好聽我說，理解我，就夠了。”他們的爭吵總是以他的痛哭或道歉作為結束。

日子一久，她感覺好累，說不上來哪裡怪，可是怪怪的，這種愛讓她漸漸無法喘息。

“我想要好起來，希望你幫助我。”他說。

她想幫他，可是到最後，她感覺他一直在考驗她，在測試她的底線，到底為什麼？

“如果你真的愛我，就不會離開我，不會在意那些小事。如果你真的愛我，你就會陪我度過那些情緒的起伏。”他說。

“但是把生命浪費在無意義的爭吵要做什麼。”她說，”不吵架就不能證明相愛嗎？”

“那不是吵架，那是我在表達情感。”他說。

“為什麼你表達的都是不滿，都是控訴？”她問。

“因為我愛你，我在乎你，才會有那些情緒反應。”他答。

有一段時間，她幾乎都不相信自己了，他那些反覆纏繞的情緒與逼問，都讓她陷入迷惘，是不是自己真的不夠愛他，所以才達不到他的要求。是不是自己花太多時間在朋友跟工作上，他才會那麼不滿。她很想把他們吵架的內容背誦下來，轉述給朋友聽，請朋友幫她判斷，自己到底哪裡有錯？朋友生氣地說，“分手吧，有病就要看醫生，而不是拿女朋友出氣。”

她聽了好心痛。她不願意他被當作有病的人，漸漸地，她不再跟朋友抱怨，也減少了跟朋友的聚會。

她感覺他們的愛陷入一種真空狀態，她的世界被縮小到只有她與他，好像非得這樣，他才會有安全感，他想要兩人世界，他想要她變成一個他可以控制的人，這樣他才不會自卑，才不會感到可能被遺棄。

可是她的世界越小，她越感覺到不快樂，如果削掉自己的翅膀才能讓他滿足，這樣的愛到底算什麼？

直到有一天，她因為臨時加班，他的生日晚餐她遲到了一小時，那天為了趕去餐廳被老闆痛罵，在大雨中飛奔到餐廳前還失足摔倒了，她一身狼狽地趕到餐廳，他卻當眾發怒，痛斥她不在乎、不守約，“不夠愛我”，她在疲累中終於提出了分手。

“我真沒辦法了。我做不到你想要的愛。”她哭著說。摔破的膝蓋流著血，可是最難受的不是那個傷口，而是她已經用盡了力氣，他卻還不能滿足。最後提出分手時，她卻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什麼。這份愛越來越像一場噩夢，醒不過來，無論在一起或分開她都好痛苦。她覺得自己走進一場大霧中，迷失了方向，也失去了自我。

他一直道歉，說他會改進，他哭著說，他是真的愛她，只是因為童年時椎心刺骨的痛，讓他無法相信愛情，“我想要好起來，請你陪著我。”

“我們先退回朋友的關係吧，或許那樣我才真的可以幫到你。”她說。

“我不想跟你當朋友。”他說。

他同意先分開一陣子，彼此冷靜一下。

分離的那段時間裡，她每天都去跑步，沿著公園跑過一圈又一圈，心裡想著他們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她想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盡力，想著這段關係裡為什麼如此疲憊，她想著為什麼那些爭吵沒有幫助溝通，無助於彼此理解。她帶著歉疚地想到，他搬走之後，她確實感覺比較輕鬆，雖然孤單，雖然會難過，但心裡卻有一份終於可以安靜下來的感覺，天啊，為什麼，離開一個自己愛的人，竟然會覺得解脫。

她是在一次慢跑時看見一對父子在跑步，那個父親陪著他的孩子慢跑，一直耐心地帶領著他的孩子，她好像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我不是他媽媽，也不是他的醫生或老師，他生命裡的痛苦不應該由我來治癒。”

她想著，她應該先原諒自己，因為知道自己已經盡力了，在愛情裡，兩個人應該是彼此對等的關係，不是誰要負責照顧誰，不是有一個人非得扛起另一個生命的全部重擔，不是要滿足戀人所有的需要才算愛。她要原諒自己不得不先離場，因為一段歪斜的關係，即使努力走下去，可能只會越來越歪，最後甚至會互相傷害，彼此痛恨。愛情必須建立在自主，對等，自願的前提，而不是一旦承諾相愛，就得萬死不辭，就得粉身碎骨。

“我不是不愛你，我只是沒有辦法照你要的方式去愛。我無法回到你的童年，替代你失職的父母。我不能變成你的醫生，替你治癒傷痛。”

“我不是不愛你，只是因為再這樣下去，連我自己都會生病，我們會變成一對彼此吞噬，互相損傷的怨偶。所有的付出都會變成反射回來的彎刀，割裂我們的心。”

“原諒我不能陪你繼續，因為每個人都必須為自己的人生負責，陪在你身邊，你就會忘了其實造成你的痛苦的人不是我，你會把我當作傷害你的源頭，會把愛情看成你生命最大的問題，我們不能越陷越深，越相愛越痛苦，這樣不健康。”

她在公園裡放聲大哭，然後才漸漸感到舒坦。是啊，愛過了，盡力了，分離也只是各自回到自己的人生裡，各自面對自己的問題。她知道自己不會回頭了，這不叫做拋棄，這是一種選擇。

即使在愛情裡，人也還是可以選擇她要走的路。即使在愛情裡，也允許人有做不到的事，那才是愛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