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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我奶奶說,她那一輩兒的女人,根本沒有名字。在孃家的時候或許有個乳名,一旦結婚,便隨夫姓,就像王謝氏,夫家姓王,孃家姓謝,她的名字便稱作“王謝氏”。

                          ——題外話

  王謝氏躺在一床破舊的棉被裡,昏暗的燈光下,只露出一亂蓬蓬的頭髮和佈滿皺褶的臉。原本的大臉盤早已褪去了往日的光澤,眉眼也像枯竭了的泉眼迅速地癟了下去。

  以前這雙眼是多麼愛流淚呵,每當心裡不順暢,這兩隻泉眼裡就會汨汨地往外冒出兩汪清水,而老頭子一看見它們就立馬驚慌失措地趕過來問“咋了”,有時候她故意把兩個眼睛揉得紅紅的,先不說話,等到老頭子跳急了,才悠悠地把令她不快的事情說出來。老頭子便會風風火火地走出門,找那些令她不痛快的人的麻煩去了。

  他總是這樣,看不得她淌眼淚,大半輩子裡,連飯也不捨得讓她做。總是老頭子做好了飯,擺好了桌子,再招呼她過來吃飯。一直到桌子邊圍坐著孫子孫女,他還是不讓她做飯,她也就習慣了,只是坐在一邊,幫著填柴火燒鍋。

  冬天裡,他在灶間的旁邊隔出一小間,支了熱炕,她的老寒腿到了冬天也就沒那麼疼了。每晚睡前,老頭子都灌好熱水瓶,就是打吊瓶的那種玻璃瓶子,一點也不露水,也不會遇開水炸裂。晚上用舊衣服包好,塞進被窩裡,擱在她的腿彎下面。

  那時候她每晚都能睡得踏踏實實的,聽著老頭子輕輕的鼾聲,燈熄後四下裡一片漆黑,安靜得只能聽見外面的狗叫聲。

  想到這裡她那乾癟的眼窩裡居然湧出了兩滴淚水。而不巧,這恰巧正被大女看見了。大女鐵青著臉,喝道:“你哭啥哩?跟誰咋著你了似的!”

  她趕忙把頭使勁地往床裡側扭過去,把淌下來的淚水在被角上悄悄地蹭了蹭。

  一屋子裡都是人,都是她的兒女們,還有女婿們、兒媳們。他們正在商量著今後該怎麼安排。無非是這家住幾天,那家再住幾天,輪流侍候她。可是,她現在已經不能動彈,怕是不能如他們所願,不能再一家一家地輪換下去了。

  她有點昏昏沉沉地,眼睛不由得閉了閉,一下子就彷彿睡了過去。朦朧之間,她想到前些日子在小賣部,她拿著私下裡攢的幾十塊錢去買酒,開小賣部的五小子笑嘻嘻地同她開玩笑,說道:“二奶奶,你咋還不死哩?”

  她裝作半惱怒地作勢拿木柺棍去打他,五小子嘎嘎笑著,一群人也圍在旁邊笑。五小子又道:“二奶奶,走,我把你背南北坑裡去吧!”南北坑就是人死了下葬挖的坑。她知道他還在那裡拿好說笑,便笑著罵了幾句。

  五小子拿了一瓶幾塊錢的白酒遞給她。她拿大襟褂子一掩,便拄了柺棍兒,慢慢地走回到小兒子家去。

  小兒子不叫她喝酒,一見她喝酒了就急眼,跟她吵鬧。小兒媳卻經常趁兒子不在時,拿給她酒,她想喝多少,兒媳也不阻攔。有時候,小兒子發現了就跟媳婦鬧,只聽小兒媳冷笑道:“你管她哩!她願意喝就喝,喝死了都肅靜!”

  她喜歡喝點白酒,自從老頭子前幾年撒手走了之後,她就有了這麼個嗜好了。又過了兩年,沒想到,最孝順的大兒子竟也去了,他還不到六十歲......她喝酒越來越厲害,每喝必醉,醉了就胡言亂語,有時候琮哭一會兒。

  就為著她喝酒的事,兒女們大鬧了一場。她一共生了七個子女,四個姑娘三個兒子。在這七個子女中,只有老大(大兒子)像他爹一樣事事都順從她,老大媳婦憨厚老實,不愛說話,對她這個婆婆也還算孝順。所以,老頭子去世之後,她一直跟著老大過日子。那是老頭子走後她過得最舒心的一段日子了。

  可是,老大卻先她而去了。老大媳婦也跟著女兒女婿過生活去了。其他的子女們一合計,就讓她各家輪流待著,一月一換。每到一家裡,沒有不討厭她喝酒的。她若喝醉了,子女們便是一頓嫌棄加數落。

  想到這裡,她又想討杯酒來喝了。胸口肋骨鑽心地疼,可能是前天在老二家從炕上摔下來,骨頭有摔斷的。可是她卻喊不出聲音。嗓子裡火辣辣的,她想喝水,卻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了。

  屋子裡人影憧憧,不知在爭吵什麼。她努力聽了聽,也沒聽清他們到底是在吵什麼。總之,自從老大去了之後,這幾個子女就像亂了套,三天兩頭爭吵。吵到最後就把矛頭轉過她這邊來了,兒媳們就吵吵著“年紀這麼大了,要奪兒女的壽”。她不敢反駁,卻不明白她怎麼就奪了兒女的壽了?她今年八十三歲了,老天爺沒收她,難道叫她自己去尋死?

  她在心底裡苦悶,老頭子為什麼走在了自己的頭裡了呢?正糾結著,只聽得屋子裡一下子混亂起來,接著是一陣肉身搏鬥的聲音,好像有人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把地面都震得顫了一下。接著聽到彷彿是老二大聲地罵罵咧咧,三女婿也在一旁叫罵著“你個沒爹的孩子,沒家教”。

  王謝氏猜測他們兩個是動起手來了,一屋子人影晃動,她覺得更口渴了。張嘴叫了兩聲,卻沒人聽見——爭吵的聲音實在太大了。她又努力地張開嘴,想要一點水喝,發出的聲音就像一片輕飄飄的樹葉,根本沒人聽得見。

  胸口處疼得也更厲害了。她忍不住哎喲著叫了幾聲。只見三女兒板著臉,衝她喝道:“你又咋著啦?不為著你還能打起來?就你金貴!”

  大女兒聞聲也湊過來,道:“你又哼哼什麼?”

  三女兒撇撇嘴道:“誰知道!哼哼哼——真煩人!再叫就把你的嘴用膠帶封起來!”

 王謝氏不敢大聲哼哼,卻受不住疼痛,嘴裡仍舊發出輕微的呻吟聲。

  “說啥哩?也不怕外人聽見了笑話!”一個聲音傳過來,雖然嗓門不高,卻把一屋子的雜亂奇蹟般地壓了下去。

  恍惚中一個人影兒貼到她面前來,呼喚著:“媽,媽——”

  王謝氏用力睜了睜眼睛,只見老大媳婦正關切地望著自己,她的老淚一下子就又湧了出來。她記得,老大媳婦善良忠厚,卻沒有心機,在一大家子分家之前,她可沒少刁難了這個大兒媳。分家的時候,老大和媳婦分到的東西也最少。

  那時候,她王謝氏是真正的一家之主,老頭子完全聽她的,兒女們也不敢說個不字。可是,誰又能想得到會有這麼一天呢?

  老大媳婦道:“媽,我回來了。你覺得怎麼樣?”

  王謝氏乾裂的嘴唇微微張開,只用力地迸出了一個字:“水......”

  很快地,大兒媳倒了一碗溫開水過來,把王謝氏的頭用力支起來。王謝氏貪婪地喝了幾口,又重新躺下了。

  再次醒來的時候,她看見屋子裡已經沒有人了。院子裡傳來有人說話的聲音。她也聽不清楚是誰的聲音——大概還是那幫子孫吧。窗戶拉著簾子,屋子裡的東西都不甚分明。

  門是敞開著的,一束陽光照在地面上,分外耀眼。她半睜著眼,分明看見老頭子正坐在自己床前,也不說話,只微笑著看著她。她心中一陣狂喜,驚叫道:“老頭子,你——你回來啦?”心中有千言萬語,卻一時不知怎麼說起,眼淚就先淌下來了。老頭子伸出大手,輕輕地為她擦拭著。她伸開手想去握住他的手,他卻早已站了起來。

  她害怕地大聲喊叫著,讓他不要離開,他卻自顧往門口走去。

  當一幫子女們在院子裡聊了一會兒天,再次走進屋子裡的時候,卻發現王謝氏一隻胳膊伸出了被窩,垂落在床邊,臉也往外側著,早已沒有了氣息。

  屋子裡頓時哭聲雷動。兒子女兒都跪在床邊,大聲哭喊起來:

  “娘哎——我的娘哎——”

  “我的親孃來喲——我的親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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