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撰文 | 王大溼
小茶出現時總是一副隨性的打扮,淺灰色運動服,休閒褲和運動鞋,肉乎乎的臉上齊齊整整,是那種絡腮鬍但又不是很長,軟如草甸。他比我們剛認識那會又胖了些許。不用說,這是“過勞肥”。
剛邁進門,他就找到遙控把空調撥到22度,這是一個相對經濟的檔位,老舊的白色機器呼扇作響,才使人短暫逃離被高溫炙烤的命運。無論在長沙生活多久,仲夏時節都難以令人忍受,你甚至能感受到吸入胸腔的每一口氣都帶有熱量。這不到十五個平方的出租屋,不需幾刻溫度就下來了。隨後帶來的問題是,房間光寫字檯就佔據了很大一塊麵積,還不說周圍的書櫃,我們只得坐在床上。
小茶家並不在這裡,而是十幾公里外,為了能離上班的地方近一點,他花了不到700快租下這間房,這個價格在三線城市是筆合算的買賣。他巴不得自己每天能在床上多躺會,哪怕再多五分鐘也好,房子離京廣鐵路線太近了,要不了十分鐘,火車的轟鳴就會從屋外傳來,那時碩大的寫字檯得彷彿到受到引誘,跟著火車一起搖擺。
他說火車這東西,和日子一樣,久了,會習慣。但會不會日久生情就不知道了。
我問他初三呢?初三是他收養的一條流浪狗, 2017年11月,他的學生在校門口圍觀一隻被撞傷的狗,他把狗狗收養了,取名叫初三。那是一隻白色的,有點齙牙的哈巴狗。
他說:沒了。
他的書架,塞著各類歷史書,塞不下的,就橫著從間隙插進去。從世界史到中國史,唯一的例外是一個日本人寫的中國鐵路遊記,綠皮火車的鮮亮封面在故紙堆裡格外扎眼。他曾經渴望去外面走走,全國近半的省份都有他的足跡,但畢業工作後,一切都變了。
小茶的大學讀的是免費師範專業,這意味著畢業以後他要從事教師職業,合同一簽就是十年。籤就籤吧,好在工作的學校就在長沙教區。
2014年,當小茶走進學校成為一名高中老師時,他走進了小茶的世界,這個小茶現在的男朋友,一個比小茶還高一個頭的男孩子,白白淨淨的臉上掛著黑框眼鏡。他當時讀高一,而小茶剛剛大學畢業。
儘管他們並不是師生,在不工作的時候,小茶會抽出時間給男朋友補課,男孩子也不排斥,放下手裡的王者榮耀,仔細聽“小茶老師”的講課。起初他的願望很樸素,就是希望後者能考一個好一點的大學。然而在高考這個零和遊戲裡,失敗者和成功者的比例是相對的。
有一年的時間裡,小茶被派到一個更偏遠的學校去支教,這令他感受到了什麼是十足的絕望。這種絕望不是自己的,而是自己感受到的別人的絕望,但因為他更懂得什麼是絕望,所以他比這些絕望的人還要絕望。這個學校的生源多是剩下的“邊角料”,教學之外,他還得提防著出什麼岔子,學生逃課、打架已是家常便飯。頑固的學生家長不會明白高考有沒有改變命運這一可能,而只是一幅私物寄存的態度,因為一樁瑣事,他被一個怒氣衝衝學生家長掌摑。
回到出租屋,小茶狠狠地哭了一場,如同在北上廣深打拼的年輕人一樣,他不敢輕易把受到的委屈告訴父母,還好男友在,彷彿這個少年天生就有某種治癒力,他陪著小茶在湘江邊上遛狗,兩個人相互鼓勵。那時小茶還不知道,男朋友已經做了一個很大的決定。
很快嶄新的戴爾XPS被買了回來,小茶開始自學程式設計。一個沒有任何程式碼基礎的人,從零開始,按照書本上的一步一步操作。初三不會明白,為什麼主人在深夜裡還要對著電腦,把白色的字元敲上黑色的螢幕上,這個過程看起來只是在不斷重複。它默默趴在小茶腳邊,在數不清的夜晚。小茶想著用一到兩年的時間轉型做網際網路,那裡機會多、成長快,或許不必忍受這麼多絕望,不管那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小茶並不喜歡做教師,包括當初填報免費師範專業的原因也是因為不要學費。這和他家人有關,尤其是他的父親。
九十年代的下海潮中,許多人撈到了機會,其中也有小茶的父親,憑藉著幾分湖南人特有的韌性,他弄了點名堂出來,一家子能在2000年初就住進商品房裡,在當時也算是豐足了。但2005年,由於經營不善加上接連負債,父親的產業近乎停擺,自覺無力經營,他只好把所有店鋪脫手。
失去往昔地位的父親,脾氣開始變得愈發暴戾,他把所有的不順都化解在酒裡,最終父親因為酒後傷人身陷囹圄。進去的時候,小茶對父親說:無論怎樣你是我父親。
我見過小茶的父親,不到一米七的個頭留著濃密的鬍鬚,目光裡滿是堅毅,正是靠他起早貪黑打理早餐店,一家人的生計得以運轉。父親手藝很好,他做的那碗麵,那是我吃過的最好的一次,用土黃色的碗盛著,湯寬味厚,面香動人。
父親入獄那段時間小茶想了很多,他搞明白自己需要什麼,能要什麼。十四歲那年,小茶跟父親出櫃,一向少言寡語的父親忽然暴怒起來:“你的這些解釋我不聽”。小茶眼睜睜看著自己新買的電腦被父親從六樓一擲而下,摔個粉碎。過了幾日,父親跟小茶說自己有些過了,便打算從新買一臺電腦給小茶,並藉此希望他能“回心轉意”過一個看似正常人的生活,小茶選擇了回絕,他用打工的攢錢買了一部新的。
因為出櫃和父親發生過沖突後,小茶選擇了和解,上一輩人有一些觀念是無法改變的。和解,就是在堅持自己的立場下,避免再發生衝突。好在最後,一家人默認了小茶的出櫃,父親說:你以後的生活我不干涉你,也希望你自己能安排好。正是因為考慮了自己的家境,小茶才主動報了免費師範,道理很簡單,不要錢。
他還想起另一件事,儘管小時候學習成績優異,卻也沒少給老師找麻煩。被莫名其妙請了家長後,父親趕到學校,但他並沒有劈頭蓋臉質問小茶惹了什麼禍,反過來去跟老師理論:如果我能教好他,還交給你們幹嘛?這讓他古怪地想起支教時的事情,他想父親那時還是能講道理的,他站在小茶這邊。
2018年的一個工作日的週五,小茶在學校接到母親的電話,讓他趕緊去醫院。被酒精過度侵蝕的父親再也支撐不下去了。小茶假都沒來得及請,到醫院只見到床上奄奄一息的父親。母親神色焦慮,母子二人也無交談,徒留環繞病床的儀器斷斷續續的蜂鳴。
男朋友坐了第二天乘了最早的高鐵趕來,他的高考成績本可以選擇更好的學校,卻私自選了了一所離長沙不遠的學校。母親看到小茶的男朋友來了,也只當是另一個兒子,相識三年,也沒有什麼好避諱的了。
守靈的晚上,兩人蜷在一起,以前是男朋友倚賴小茶多一點,這次是小茶在他的懷裡了,為了避免使母親過度悲痛,從父親去世到現在,他還沒有流過一滴眼淚。但現在,他可以在這個人的懷裡痛痛快快地哭一場了。
遺體告別那天,沒有人看出來小茶和身後那個高個子男生的手始終握在一起。在這浩渺的世界裡,大抵只有人的情感是不會受時間與空間羈絆,在重大的事情前,也不會再管別的什麼。
小茶母親做了乳腺癌手術,手術後近半月的時間,只有小茶一人獨守床前,他沒有兄弟姊妹。父親離開以後的日子,每兩週跟男友見一次,以及每週和母親吃三次飯。父親在世以前,與母親吃飯充其量只是一週一次,這個習慣,在父親離開以後發生了改變。
父親的離開還讓小茶放棄了跳槽的計劃。他思考了很久,對於那些出身科班並且有著豐富經驗的程式猿來說,自己並不具備的什麼優勢,況且,如果要離職,還得繳納違約金,對於在三線城市收入本就不高的自己,這可是是好大一筆錢。
小茶也買房了。長沙的房價在2016年經歷了不正常的上漲,隨後政府出臺了政策平抑了價格,小茶等來了機會。他沒怎麼挑,事實上他能挑選的空間也不多,一套兩室的小戶型,三十年公積金的貸款,七拼八湊搞定了首付。在籤購房合同的一剎那,他忽然明白為什麼買房能改變一個人的一生。儘管還貸壓力很大,但也給了他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感。
他和男朋友兩個人一起去工地看建築施工,看著自己未來的房子一點點一起修起來,然後又去丈量毛坯房,設計裝修方案。在未來的計劃裡,男朋友大學畢業回到長沙工作,而自己的房子也會成為彼此的新家。
今年年初,男朋友突然向家裡出了櫃。好在他的出櫃以和平告終。而他們也已相處了六個年頭。
從高考到買房,在每一個重大決定發生的時候,兩個人深度參與了彼此的人生。小茶無法想象,五年、十年甚至更久之後,如果自己身邊的人不是他,還能是誰。
2018年12月,因為交通意外,初三被大貨車碾得四分五裂。小茶是個優秀的無神論者,初三的骨灰最終沒有入土,而是放在家裡,以看不見的方式繼續陪伴曾經的兩個主人。
父親的離去改變小茶的還有很多,不久前我們的閒聊,總會逃不開知乎上熱門的話題,他的風趣一如七年前剛認識的模樣。而如今我們的話題,總是離不開房產、投資、債券、p2p、基金……他們還利用有限的假期到訪了國內的很多地方,並把自己和男朋友出遊的照片做成一面簡易照片牆,那上面還有一個“異物”——1990年1月1日人民日報的元旦社論——《滿懷信心的迎接九十年代》——誥祭剛剛過去的八十年代。他用這篇文章來激勵自己,無論多柔軟的人,內心中總有一個硬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