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19年，對我來說，是個特別的年份。 我結婚了。婚禮前，要在爸爸的房子裡嫁出門。陳姨是我的繼母，一直前前後後地幫我張羅。穿的，戴的，以及訂流程。一天晚上，她突然一拍腦門說，哎呀，還有重要的東西送你。我嚇了一跳，說，什麼呀？我爸也恍惚大悟似的，說，對對對，差點忘了。他跑去儲物間， 從裡面搬出一隻大盒子。開啟，全是一些過時的新衣物。是的，都是新的。有衣服、髮卡，鞋子……但都是以前的老款式。看著我迷惑的樣子，我爸說，這是你媽給你的。我更迷惑了。因為我媽已經離開我們很多年了。

02

人生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覺得自己在和我媽相依為命。我爸對我來說，可有可無。我爸出生在廣西一個小縣城。19歲那年，就下井挖石膏礦。我媽和他青梅竹馬，從小在一起長大。那時候，但凡有點本事的親戚朋友都出去賺錢。21歲那年，我爸決定跟著朋友去深圳打工。說起來，我爸到底挺有本事的。用了四年，在深圳開了自己的公司。他和我媽在老家辦了婚禮，然後帶著我媽，風風光光地回了深圳。第二年，我就出生了。那是1994年。正是我爸事業起飛的時候，他一心撲在工作上，常年不在家。我媽說，我三歲的時候，我爸出差回來，我見到他說叔叔好。我爸又氣又難過。從小到大，都是我媽幫我爸說好話。她總告訴我，爸爸很愛我。可怎麼說呢？我從來沒體會過。他這個人，平時不苟言笑，我也不太敢和他說話，和他也不親近。

03

一直到我上了初中，我爸才不用全國跑。公司做大了，規範了，有了下屬，不需要事事自己去奔波。但他工作仍然很忙，家裡的事，基本什麼都不管。等我到了高中，學習越來越緊張，平時上完補習班回來都要9點。家裡就只剩下我媽一個人。我媽太孤單，就把心思都用在我身上。那時候我也是年輕，體會不到媽媽的孤獨，還想躲著她。我永遠忘不了高二那年的一個週末。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痛，同樣，也是我爸心裡抹不去的傷吧。那天，我去KTV和同學唱歌。我媽5點打來電話，讓我回去吃飯。我讓她先吃。她6點又打來了，7點多再次打來。我就有點煩，說了兩句氣話。我說，我大了，你要關我一輩子啊，就玩這麼一次，你要不要這麼煩！我媽大概把“關”聽成了“管”，生氣地說，好，我不管你。以後我都不管你！說完，她就掛了電話。那天唱完歌是8點半。出來給我媽打電話，她不接，大概生我氣了。我就趕緊往回走，在樓下，剛好碰見我爸。他喝了酒，司機送他回來。我們上樓進屋，媽媽沒像往常一樣招呼我們。餐桌上還擺著沒動的菜，蓋著罩子，廚房的水嘩嘩響著，大概在洗碗。我以為她還在生我氣，回屋去換睡衣，準備和她道歉。然後就聽見我爸呼喊我媽的名字。很大聲很急迫。我嚇了一大跳。拉開門，就看見我爸把我媽從廚房拖了出來。身後是一股濃烈的一氧化碳味道。

04

我媽是在送往醫院的路上走的。因為熱水器的煙道脫落，廢氣排進了屋裡，我媽煤氣中毒。我整個人都傻掉了。那大概是我和我爸一生最大的噩夢。我連句對不起都還沒來得及說，我媽就離開了。如果那天我不出去玩，如果我爸不是一天到晚忙工作，這場意外是可以避免的不是嗎？可是，沒有如果。我和我爸只能用各自的繁忙填補內心的負疚。我拼命讀書，他拼命工作。我爸彷彿一夜之間老了10歲。他在外面闖出一片天地，是我媽給了他大後方。我媽一走，他的主心骨沒了。有好多次，我都看到他對著我媽的遺像，掉眼淚。而我，失去了這輩子最大的依靠。從此，成了沒有根的浮萍。我和我爸之間本來就不親密，少了我媽和稀泥，這下更是無話可說。我恨我自己，也恨我爸。這個家，沒了我媽，冷得像冰箱。

05

我爸找了一個保姆，照顧我的起居。但每天晚上，他都會回來吃晚飯。哪怕有應酬，也會趕回來吃完再出去。我媽去世之前，一週能有兩次在飯桌上看到他就不錯了。這件事，我大概是三個月之後才發覺的。有一天，他的助理打電話說已經到樓下了，在等。我說，你有事先走吧。他說不急，吃完飯再說。然後他慢悠悠地和我吃完飯，才穿好衣服下樓。我看著他的背影，心裡突然有些難過。他走了之後，保姆說，你爸對你可真好，多忙都要和你吃飯。我之前那家僱主，兩個人一個月回來不了兩次。孩子對我，比他爸媽還親。一瞬間，鼻子有點酸。我分不清我爸這樣，是出於對我媽的內疚，還是對我的愛。但不管怎樣，那樣的陪伴，於我而言，都是一種救贖。那些年，我媽總說我爸愛我。比如晚上回家，我睡著了，他會悄悄來看我。比如從我出生，他就專門開了個賬戶，存教育基金。只有一次，我記得很清楚。我爸帶我們回老家過年。那時候，重男輕女的思想還蠻嚴重的。有個鄰居跟我爸說，趁著年輕，趕緊再要個兒子吧。我爸當即黑了臉說，女兒怎麼了？又沒吃你家飯。然後，把我抱在懷裡。當時五六歲吧，還不太明白他為什麼突然發脾氣，嚇得不敢出大氣。現在想，那應該是父愛吧。只是那時候，我體會不到而已。

06

我大概就是那個時候，開始懂得珍惜我爸的。大學就留在了深圳，不想遠走。我爸也沒勸我去更好的學校。我和他之間，建立了一種默契。誰也不說，卻都不想遠離。大三那年，我交了個男朋友，是個開朗又善良的男孩子。可畢業我們就分了。因為他是獨子，要回福州老家。其實，我也有過猶豫的，要不要跟他走。可我爸剛好查出了2型糖尿病。雖然他還不到50歲，但我一想到他的將來，真的就怕了。怕像我媽那樣，我來不及孝順，來不及對他好。那一年，發生了許多事。我考公成功上岸。我爸為了讓我上班方便，在單位附近給我買了房，我搬了出來。而他也有了自己的女朋友，就是陳姨。陳姨比我爸小4歲，是朋友聚會上認識的。5年前，老公病逝，一直單著。兩個人慢慢有了感情。後來登了記，但沒辦婚禮。陳姨撿了個好日子，就帶著行李去了我爸的房子。說實話，雖然已經上班，但我心裡還是有些小女孩心思的。我總覺得我爸愛我媽，就不應該開始新的感情。哪怕這樣的想法很自私，但我就是接受不了這個家有除我媽之外的女主人。這些，我沒法告訴我爸。畢竟不是小女孩了，知道不是所有的事都能按照自己的意願來。陳姨和我媽性格正好相反，愛玩，愛交朋友，喜歡跳舞，搬過來二個月，就和小區的阿姨們打成一片。她也愛網購。一天，我回去吃飯，看見快遞小哥一次送來十幾件東西。我說，哇，太誇張了吧。她笑著說，我這是給你置辦嫁妝。我知道，她在開玩笑。但是心裡，就有了那麼一點點，迫不及待，被掃地出門的感覺。我尷尬地笑了笑。突然之間，覺得自己在這個家裡，是個外人。

07

後來，我就不常回去了。第二年，陳姨懷了孩子。因為前夫不能生育，她一直想要個孩子。所以這個年紀也要拼一下。我蠻擔心她身體的，畢竟是高齡產婦。但在職場上歷練過，說話前，懂得先在腦子裡轉幾個彎。陳姨肚子裡懷的是我弟弟。雖然我是出於關心，但我怕她聽在耳朵裡，會懷疑我是擔心分財產。所以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生疏大概就是這麼來的。不是不想來往，而是心裡存了算盤。我爸是小富，但我有自己的人生。於是我和他在一起，連日常的關心都不願吐露，好像是為了討好賺利益似的。我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相親。是年齡到了，也是因為孤獨。弟弟出生之後，家裡難免圍著他轉。而我呢，特別不想看見陳姨母子親暱的一幕。因為我會想起我媽，想起我媽對我種種的好。後來，我在見過18位男士之後，遇見了董何銳。那已經是2年後了。董何銳是新深圳人。個子不太高，長得也很普通，但禮貌又風趣，是我喜歡的型別。我倆在一塊，戀愛談得很甜蜜。每天老公老婆的膩歪。那時候，正好是春天。我爸約我們去踏青，順便考察董何銳。一路他們都聊得很投機。回來的時候，一起去公園的停車場。很突然的，一輛車子從後面直衝了過來。董何銳反應很快，一下就閃開了。我卻慌了手腳，不知往左還是往右。而我爸，原本走在前面，轉身撲過來，把我推開了。司機是個新手，錯踩油門。等反應過來的一剎，我爸已經直飛了出去。

08

我嚇壞了！我爸滿頭是血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我整個人懵得不能思考。全程都靠董何銳。他脫下T恤堵住了血口，然後打電話叫來了120。其實，我爸受傷嚴重的地方不在頭上，而是腿。粉碎性骨折，做了手術。對他這個年紀，真是不小的傷。那時候，陳姨要照顧弟弟。我請了假，天天來照顧我爸。許多年都沒和他獨處，看著躺在病床上的他，感覺比我印象裡瘦小得多。起初，我們還有點冷場。後來我爸哼哼呀呀地，開始提條件。他想抽菸，被我罵了。又問我能不能喝一口酒，被拒絕。那點冷場，就在我們的玩笑裡消散了。是住院的第二天，董何銳來看我爸。其實，我是有一點氣他的。雖然搶救我爸有功，可車撞過來的時候，他卻先跑了。我心裡難免有疙瘩。我爸多少看出我的不快。董何銳走了之後，我爸問我，怎麼了，之前不還蠻好的？我說，感覺他這個人有點自私。那天要是他拉我一起躲開，你也不會受傷。我爸擺手說，沒必要。你不能要求阿銳和我一樣。危急時刻，只有當爸爸的才會衝上去。你以後有孩子就知道了。護崽那是天性，別人不行。“護崽”這兩字，不知怎麼，就敲了我的心。我嘟噥說，我都這麼大了，還是你的崽啊。他說，當然是啊，你多大也是爸爸的崽啊。我轉身去給他打熱水，泡茶。其實他杯子裡的水剛倒滿。是因為我的眼圈紅了，不想讓他看見。可能這就是爸爸吧。平常說不上幾句話，危急時刻，卻會毫不猶豫地拿命換你的平安。我漸漸相信，我媽小時候說的那些是真的，我爸是愛我的。

09

我爸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個月。而我就整整照顧了他一個月。陳姨說，讓我也多休息。可是我不想。因為我想多陪陪他，彌補我這些年，對他的疏遠與淡漠。那段日子，我和董何銳的關係也突飛猛進。其實我爸說的對，我不能用我爸對我的標準來要求他。他已經很好了，處事冷靜，乾脆，是個可以託付的人。半年後，董何銳向我求婚了。很正式的，帶著他的父母來我家下的聘禮。婚禮定在了2019年10月。雖然我自己有房子，但出嫁還是要從我爸這邊出門的。陳姨一直幫忙張羅。臨到婚禮的前三天，她突然像想起什麼似的說，還有重要的東西給我。我爸一邊說自己記性越來越差了，一邊跑去儲物間，搬出一隻巨大的箱子。那裡面裝著過時的新衣服，新物件。我爸說，這是你媽留給你的。我愣住了。陳姨卻對我擠了擠眼睛，說，早告訴過你呀，給你買的嫁妝。

10

原來陳姨搬來的那天，打掃房間找出一部舊手機。她本來想試試能不能用，開啟才發現那是我媽的。都是女人嘛，好奇心就來了。其實我媽手機裡的軟體很少，有一個讀小說的，都是爛言情。還有一個看影片的，播放最多的竟然是《我愛我家》。再就是購物網站，購物車幾乎堆滿了。陳姨說，你媽收藏的，幾乎都是關於你的東西。我告訴你爸，他讓我全都買回來，但好多都失效了。能買的都買回來了，一共26件，給你留個紀念。那箱子裡，有裙子，有髮卡，有鞋子，有水杯……一樣一樣，都是媽媽挑給我的。都是以前流行的款式。我看向我爸，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媽媽的意外離世，一直是藏在我心裡的傷。其實，我爸心裡的痛一點都不比我少。我爸走過來，幫我擦掉眼淚。他說，別哭了，你媽會心疼的。三天後，我嫁給了董何銳。帶著我爸和陳姨的祝福，還有我媽，那滿滿一大箱的祝福。

11

2020年，我有了寶寶，是個可愛的女孩。生孩子那天，家人全來了。我爸抱著他的外孫女特別開心。他說，你別說，這孩子的眼睛和你媽長得挺像的。大大的圓圓的。我看著女兒，默默地想，人生就是輪迴吧。是在那一刻，我才真正接受往後餘生，我只有我爸了。我得加倍對他好。也是在那一刻，我接受了陳姨，代替我媽來愛我爸，來撐起這個家。我想，這也是我媽想要看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