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李春萍,在四川成都清水河邊出生成長,在大運河邊的邳州城工作生活。喜歡陽光、海灘、花香和婆娑的樹林,喜歡一切浪漫、真實、美好、生動和溫暖的東西。在日子的縫隙,覓到這塊放飛心靈的空間,很好也很美。這便是生活快樂的理由了。
一瓣心香
李春萍
父親是在那年的元月二十日凌晨走的。其時,距春節還有9天,離他61歲生日還有14天,可是肺氣腫、肺心病、心力衰竭、呼吸衰竭使他再也無力翻動新年的日曆了。那時刻,母親、姐姐、姐夫和我的丈夫在他身旁痛哭失聲,而三千里之外的我卻還在我工作的小城裡做著夢,夢裡是一片風清雲淡……
從此,父親只能在照片上對著他心愛的女兒微笑和注視了;從此,只有在回憶的路上和父親相逢了;從此,只有夢連線起我和父親的對話;從此,只有綿綿的懷念穿越往來四季的風……
母親說父親死不瞑目,我知道父親是在等我,等他一直寵愛、牽掛、想念的女兒回去看他最後一眼,可是他卻又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失望了:我總是讓父親失望。十年前有讓父親失望的高考,十分之差萎謝了父親期待的笑容;九年前有讓父親失望的初戀,任性而又懵懂的我不經意間就氣青了父親的臉;八年前又有了讓父親黯然的分配,在蓉城讀書生活了近二十年的我只身來到了遙遠的蘇北小鎮。再後來,單位一會兒說要搬眉山,一會兒又不搬,一會兒說搬一部分,一會兒又暫停調轉,讓父親心裡的企盼淡了又濃,濃了又淡。
最後一次見到父親是在1994年的9月。那時,父親已斷斷續續地在醫院住了三年。父親好不容易盼到女兒成人、成家、生子,本以為可以好好地呼吸一下輕鬆而自由的空氣,卻不想病魔又纏住了他。肺心病折磨得父親夜不能寐,日不能安,氣急胸悶、苦不堪言。父親不住打針、輸液、吃藥,只是怕寂寞、孤獨。白日裡有母親陪伴,夜裡便只有他一人苦熬.姐姐、姐夫第二天要上班,母親的心臟不太好,我又在外,於是,夜裡周圍任何細微的聲響都成了父親收集的風,風聲雨聲腳步聲咳嗽聲呻吟聲……撐起了父親一個又一個輾轉難眠的夜空。父親看見我回來了,很高興,失去神采的眼睛在我走進病房的那一刻倏然一亮,亮得讓我心酸。他忙讓母親開啟他病床前的小櫃,拿出水果來叫我吃。
“吃嘛,吃嘛,爸爸的病不傳染人。”父親看我遲疑便有些著急,可我哪裡是怕傳染呢,我只是再不捨得吃父親的東西了。過去,父親加班時領回的麵包,出差時飛機上發的巧克力、泡泡糖,甚至1978年那次作手術時在醫院食堂裡買的小籠包,父親難得的一點點好東西都從沒忘留給他的女兒,而我的視線卻還老愛滑過自己的手,盯著父親的碗。父親吃麵條我要讓他給我留一口,父親下酒的花生米我也爭著吃幾顆,那時候的我呀……父親滿意地抬起手摸著他瘦削而乾淨的下巴,又誇讚起我為他買的那把電動剃鬚刀的好處來.那是1993年春節我探親回家時帶回的,沒想到,一件小禮物竟讓父親感念至深,讓我心裡不知道是高興還是憂傷。父親總是這樣在意女兒為他做的每一件事情。可是我呢?我在意嗎?記得1987年末,我畢業分配,一箇中專生,學的又是醫士專業,想留在成都實在是太難了,可是父親捨不得我遠行,拖著不太硬朗的身子在寒風中到處奔走,四下託人。不諳世事的我只看到結果,那個失敗的結果。當父親在深長的嘆息後,無奈地為我收拾行囊時,我的心裡卻充滿著對父親無能的怨尤。在塵世的風雨中穿行了這麼多年,我才深深地理解了父親當初的無奈,並對我當時荒唐的憤怒和怨艾心生愧疚。父親當年奔波所走的每一步路都讓今天的我感動而且心痛。
父親臥病的日子一長,便愛回憶從前,可是記憶中的往事總是沉甸甸、水淋淋的,我並不愛聽,怕病房裡本來就不晴朗的天空更加陰沉。
父親的童年苦。三歲那年,爺爺就去世了,家道衰落,奶奶不得不帶著他從城裡遷到鄉下,孤兒寡母在大山裡相依為命,悽惶度日。
父親的青年苦。父親考上技校出來,邊讀書邊勞動掙錢。5分錢一噸的石頭,從河灘搬上岸,為了掙這幾塊錢,父親不顧天寒地凍,犧牲了他一個學期的午休和晚飯後上自習前的時間。
父親的中年苦。過重的生活負擔使父親的背過早地彎曲。奶奶、媽媽、姐姐和我,一張張口,一雙雙手,常使父親的口袋羞澀難當……
父親的話不多,笑更少,在和他最後接觸的言語中,我才感到父親不過是為了讓奶奶得到就近的照顧而娶了我母親。於是我的眼前掠過家中泛黃相簿裡幾位陌生阿姨的笑臉,只是我不知道在父親心裡留影的是誰。情不能由衷,苦!
父親的手巧,字寫得很好,可是在“文革”中卻被支派著不停地轉錄別人的思想,言不能由衷,更苦!
父親的一生活得沉重,但他常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哦!父親!……
今天,我已經在工作十年後圓了多年前的大學夢,在通紅的畢業證書前,我只能想象父親眼裡的光彩和臉上的笑容了。一抔黃土讓父親的生命永遠地歸於了沉寂,在那個我未知的世界裡,父親大概可以輕快地邁步,舒暢地呼吸了吧。父親沒有走,他永遠用無比溫暖而又嚴厲的目光注視著我,讓我認認真真地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