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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那一點念想埋進你的土裡

我覺得你一直沒有離開我,只是我想你的時間少了。

日子一天天過,過的情感越來越疏遠。

很多交往的人就這樣在時光裡淡漠、消失,不痛不癢了。

然而,對你不能這樣。

在你目光裡經歷的事情,並沒有消失。只是很久才能拿出來,慢慢咀嚼。

比如說我回家。那些年,我總把你的生日,當作是我父親的生日。每年在你的生日趕回去,父親從沒有責備我一下,提醒過我一句:他的生日在前一天。你也只是以為我在那一天剛好回家,碰上你生日而已。我就那麼懵懵懂懂的。直到你離開這個世界,父親才跟我講,他的生日在前一天。我每次回家,趕上的是你的生日。

讓我記住的,並不是這件事。

爺爺走的時候,你去平田院子碾米,跳著米擔子,剛下村門口稻田裡的那個斜坡。我不知道是誰去接你的——但我記得你吼吼的哭了一路回來,摘下裹頭的四方圍巾擦著眼淚。——那時我才三歲。田野裡青色一片,生機勃勃,卻是青黃不接的艱難日子。

五六歲的時候——現在孩子們都不敢相信,那時候我就跟著你上山放牛。你還是裹著那方擦過眼淚的方頭巾,挽起青衣袖子,一手拿著鐮刀,帶著一幫孩子上山,土玉、維清、老文……山上的石頭拱拱暴暴,奇形怪狀,如一山牛糞。你到石頭窩裡找柴火,我到處找馬蜂窩——一個是好奇,一個是可以改善生活,我在刺蓬裡找到過小汗蜂的小巢,直接伸手摘,手背被五、六隻小汗蜂蟄得腫的像包子,疼得我稀里嘩啦哭,你在石縫裡找了苦菜葉子,在掌心裡吐了口水,把苦菜葉揉出汁,一邊幫我擦,一邊說:奶崽,你哪麼那麼蠢啊……

你的嘴唇乾燥的發白,你的唯一的眼睛透露出焦急……但你的手沒有停,一直用苦菜葉子幫我擦,涼沁沁的。到黃昏暮歸,手背上的腫塊就看不出了。

而我長大,離開家,去打工。每次回家,進村第一眼,見到的就是你。我知道你不是等我。你在等某人放學回來,你在等某人收工,或者你在看日頭——日頭落西,你就生火做飯。一次是意外,而每次都是如此,就是特別的緣分。我拖著行李箱進村,或者我只揹著一個行囊進村,你走出巷子迎過來,一邊喊我母親的名字,然後說奶崽你回來了。你的腰越來越塌了,像個鴨子了,頭上裹的花頭巾換成了耐髒的黑網紗巾,但沒有掩住一頭白髮。

在一起,你就拿住我的手,摸摸,要我趕緊娶媳婦,生了孩子,給我帶孩子。

我知道你說這話的意思,你的日子,過得不順心。

老了,討人嫌。

沒有人可以例外。

我也想娶媳婦,但當時娶不成。

你用那唯一的眼睛盯著我——那是乾枯、皴裂的平原上唯一的活泉,看了半天,說:奶崽這麼標緻,那裡會娶不到媳婦?好女人,顧三代,壞女人,毀三代,好馬有好鞍配,不急。

你的手很粗造,掌紋裡,是一道道黑的汙跡。

你老了,但生活並沒有讓你安享晚年。

我發誓,但我發誓又不管用。

你還沒有走大運。你安慰我。

我還來不及走大運,你就走了。

2003年的春天,你一聲不吭地走了。

每次回家,我就想起你站在巷子口牆下佝僂著的樣子。走到巷子口,看裡面,一條筆直的巷子,盡頭一堵斷牆。夕陽的光落在上面,落在空堂屋的前面,落在寂寞裡。

到年三十,父親帶著我們上山,到你的墳前祭奠。拔草,給墳頭加土,殺雞,燒香,點蠟燭,燒紙錢,放鞭炮,作揖。

你和爺爺埋在一起。

看到兩堆土,我就想起你挑著米擔子下坡,然後放下米擔子,一邊走,一邊吼吼哭的樣子。那時我三歲。現在我的記憶越來越差,但那個下午空曠的田野裡的陽光漠漠的樣子,我還記得清清楚楚。父親告訴我,以前,我每次把你的生日當作他的生日。我知道了,卻覺得也應該,小的時候,那麼多年,我都是跟著你,你幫我擦蜂蟄的手背,你在巷子口等我回家,你叮嚀我早點娶媳婦,你拿錢給我買書本,我第一次去零陵的路費都是向你借的……

正當我工作日漸穩定,你卻走了。

我們家那麼多仇敵,你再也不提了。——我爺爺當年收留嫁給地主家的妹妹被舉報後,背上窩藏地富反壞右的罪名,被全村人貼大字報……

你覺得那是過去的事,新社會不興這些了。

然而,這屈辱,就像一顆種子種進了我們的靈魂。我們活著的首要意義,就是讓當年看我們家笑話的人換一種認識,情義無價,值得付出代價。你是當初把這顆種子塞進我們血肉的人之一。你期待我們翻身,做一個強者,不要讓人看不起。受辱的那種冰冷,你卻很少說。或許你不忍,或許你覺得已經過去,重三複四,會討人嫌。

凡心給到紅中。

這是你的口頭禪。

一輩子不做虧心事。

你似乎還在說著這句話。

我卻再也聽不見了。

東干腳的那個家,隨著你和我父親的離去,素寂了,也越來越難回去。

這是意外。

我們都沒有想到時代發展的結果是這樣的。

最後一次夢到你,你在屋後,抱著一捆甘蔗,匆匆忙忙只說了一句話給我:凡事莫勉強。

我父親在醫院住院,正兒八經地跟我說的最後有一句話:你最後會死在錢上面。

現在我把你們的兩句話作為我的提醒,不勉強,也不把錢看得太重,順其自然,但不迷糊。

我在變老,回家的路越來越長。

今年我要回去,車票已訂;明年能不能回,不知道,但我會努力。那裡是我的靈魂家園,我的自由與力量,都來自你們的賜予。

那些無以言喻的念想,我會放進你墳頭的土裡,奶奶。

墳頭如鎖,鎖住的不僅僅是歷史、思念,還鎖住了鄉關。

202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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