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我們這代人見證了時代的鉅變,也看到了城鄉差別的存在及消失。人生如行路,誰也不知道哪條路上有更好的風景,後悔是後悔不過來的。
小荀在一個腳踏車車庫裡開了一家叫“縫縫補補”的小店,從移門望進去,面積不足5平方米的小店裡無處下腳——兩側的牆上釘了兩排木櫃子,放零碎面料和各色線軸,櫃子底下是操作檯和兩臺縫紉機,因此中間只勉強放得下兩把椅子。
早上我匆忙出門,新羽絨服在門把手上撕了一個不小的口子,羽毛都跑出來了。下班後,就去了小荀的店裡。
“你怎麼來了?”穿玫紅色棉衣的小荀見到我便站起身,動作有些笨拙。她常年坐著幹活,身材臃腫,我倆已經好久不見了,她也沒有什麼變化。看了看我掏出的羽絨服,她說:“你且坐一坐,馬上就好。”
小荀一邊縫衣服一邊和我閒聊,我問起她愛人董建國的情況。小荀說還那樣,“又不會好”。不一會兒,她就把羽絨服縫好了,在破口處巧妙地補了一個楓葉狀的布貼,看上去靈動又好看。
她是我的同鄉,也是我同學的姐姐,細想起來,我們認識30年多了,我幾乎目睹了她起起伏伏的大半生。
11983年,小荀初中畢業後在家裡務農,本以為一輩子就這樣了,卻不料遇上了一件天大的好事——鎮上的國營棉紡廠來村裡招工了。
30多年前,大多數鎮上的居民也不過就是在集體所有制的工廠或街道辦的企業裡上班,能進國營大廠做紡織女工,像電影裡那樣戴著白色工作帽和圍裙站在織機邊,是多少鎮上女孩子的夢想,而鄉下女孩連這樣的夢想都不敢有的,因為不可能。
可是這年春天,一家國營棉紡廠真的來我們王家莊招女工了,這家廠子規模空前的大,招工條件也開得很高,要求女生初中畢業,身高在1米65以上,符合這些基本條件才能進入更加嚴格的面試。
村裡的人都說,這次招工簡直像選美一樣。饒是如此,小荀還是通過了層層關卡,坐上廠裡的大巴車去縣城體檢了。這是最後一關,如果體檢透過,她就會被工廠正式錄取,不僅會成為一名紡織女工,而且戶口也能遷往鎮上,變為居民戶口,從此跳出農門做“街上人”。
那時候,我和小荀的妹妹正在讀初一,對此感到分外眼紅——對於我們這些鄉下女孩來說,起早貪黑,十年寒窗,就是為了一份穩定的工作和一個居民戶口。誰知中考失利、本與這一切無緣的小荀居然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了。我們不由得感慨:“運氣來了,門板都擋不住。”
在眾人豔羨的目光中,小荀離開王家莊,去了棉紡廠。一線員工三班倒,一週可以回一次家。我記得小荀第一次回家就變得與眾不同了,她白皙苗條,兩根羊角小辮也打散了披在肩頭。那天,她拉住我,把頭髮送到我鼻子底下:“剛剛洗了頭,用的蜂花洗髮水,廠裡剛發的,香不香?”
真香!我的魂魄都要被勾出來了。我想,我面前只有一條路了——下死力讀書,才有可能跳出農門,像小荀一樣去國營大廠做紡織女工。
1991年,我21歲,大學畢業後參加工作,每月工資120塊錢。村上與我同齡的女子大都已經結婚生子,而大我2歲的小荀還沒有結婚。不過,她不怕別人說——她每月掙的錢是我的3倍。
我的小舅聽了這訊息,覺得我讀書讀虧了,仰天長嘆:“讀什麼書啊,浪費了那麼多錢不要說,還浪費了那麼多時間。”我也在心裡喟嘆:“讀什麼書啊。”
不少人為小荀的歸宿著急,棉紡廠的同事大姐熱心為她介紹物件,男方是鎮上供銷社的一個司機,叫董建國。介紹人說,雖然小夥子長得不怎麼樣,可人家是正宗的“街上人”,從曾祖父那代就在街上生活,父母都是供銷社的員工,一家人都有勞保,以後都有退休工資。“都是國家單位,以後都有房子分配,一點負擔都沒有”。
小荀並沒有心動,她覺得董建國五短身材,胖胖的,看上去平淡無奇。可她父母卻動心了,止不住地勸:“你一個鄉下姑娘,一不小心成了國營廠的工人,如今又遇上個正宗的街上小夥子,你還想怎麼樣?難不成找個王家莊的?”
自從有了居民戶口,小荀根本沒有想過找個農村小夥子做丈夫,只是她對董建國的外表確實不滿意。可董建國卻相中了漂亮的小荀,而且不嫌她家在農村,花了許多力氣追求。
慢慢的,小荀心動了,他們開始戀愛。沒過多久,董建國的母親就找到小荀,說供銷社正在造一批房子,如果趕在年底前領結婚證,他們也能分上一套:“你不知道那房子有多少漂亮哦,兩室一廳,都朝南,特別是底樓,那院子大的呀,想種啥都成。”
小荀當然不想那麼快就結婚,但經不住準婆婆那一翻天花亂墜的描述。她知道分房子這樣的事,趕上了就是趕上了,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工作、男友、房子,還差啥呢?小荀覺得做人不能不知足,就這樣和董建國結了婚。之後,他們又生下了一個兒子。
那時的小荀就如同一葉安穩入港的小舟,只要一直向前開,就一定能到達幸福的彼岸。
但到了1992年,小荀所在的那家國營大廠效益開始不行了。先是工資縮水,繼而是取消各種福利補貼和年終獎,苟延殘喘了3年,最後連工資都打了折。
終於,廠裡開始辭退工人了,第一批下崗的就是小荀這種從農村特招的工人。
比起廠裡的一些老人,小荀的心態要好一些。一來,她覺得自己本就是鄉下人,因為天大的幸運才成為工人,雖然下崗了,但居民戶口是實實在在的,不用還回去;二來,自己還年輕,做點什麼都來得及,況且她還有董建國可以依靠,至少供銷社月月能領到工資。
2就在小荀剛下崗的時候,董建國所在的供銷社突然出臺一個新政策:所有在崗職工都能參與集資,去海南開發房地產。訊息傳出來,整個縣城都為之振奮,誰都沒想到海南大開發,居然會惠及這個幾千公里外的江南小縣城。
那時候董家雖然不富裕,但畢竟人人上班掙錢,積蓄還是有一點的。小荀的婆婆又是個熱心腸,她拉了七大姑八大姨一起湊了30萬,夢想著去分海南房產的一杯羹。
只是這美夢還沒有實現,供銷社就不行了,因為連年虧本,終於撐不住了,董建國下崗了,他父母也提前退休,還要自己交幾年保險,將來才有資格領退休金。
幸好,縣城中心地帶有不少房產是屬於供銷社的,社裡給下崗員工發了一種票據,上面按工齡填上不同的數字,說好將來用房子的租金兌現。如果房租還有多,這些票據還可以參與分紅,當然,如果不要票據,可以馬上給錢。
一家人開過家庭會議後,決定兌現董建國持有的票據,換得一些現金先交老人的保險,董建國若想去做點什麼,也可以拿這些錢做本。可事實上,董建國兌來的2萬塊錢最後交到小荀手上的時候,只剩了3千塊。
小荀就用這些錢起家,在縣城城西的小商品市場租下一個小攤位,做起了童裝生意。
小荀的生意不錯,她覺得做生意和在紡織廠上班是兩種不一樣的苦。以前站一個班就是8小時,在震耳欲聾的車間裡,眼不錯珠地盯著穿梭不停的織機,人也成了機器,下班好久耳朵和眼睛才會恢復正常。現在雖然可以在攤位上坐著、自由走動、聊天說笑,但幾乎沒有休假,也沒有出遠門的自由。可即便如此,小荀還是覺得日子是越過越好的,畢竟收入還不錯。
董建國下崗後遲遲沒有出門找工作。這期間,他遇到過兩次不錯的機會:一是以前的領導在華東汽車城開了一家銷售公司,董建國懂車,老闆就邀他去做管理,董家人為此開了一次家庭會議,最後認為私人老闆不可靠,離家又遠,還是不去了;二是縣招商局在招司機,但沒有編制,是合同工,董家人討論,又一致認為在公家單位做合同工,一定會被看不起,所以也放棄了。
這兩次家庭會議,小荀完全不知情,她平日忙著生意,無暇關心董建國,偶爾問起工作的事,他就說還在找。小荀雖然心裡著急,但不想讓家人覺得她掙了錢就嫌棄丈夫,不好多催。
1995年,海南房地產泡沫完全破滅,我們縣供銷社投資的樓盤也成了無數爛尾盤中的一個。供銷社的大門口成天圍著討要集資款的人,說好的分紅就算了,人人只想拿回自己投進去的本錢。
迫於壓力,供銷社很快出了政策,說拿現錢可以,那就要在本金的基礎上打7折;不拿現金也可以,就等著海南重新成為熱土;還有第三種選擇,就是用這筆錢購買供銷社在本地開發的樓盤。
小荀有些心動了——婚後,他們夫妻一直和公婆住在供銷社分的房子裡,80平米不到的空間擠了5口人。孩子越長越大,連自己的房間都沒有,等到實在不能與父母同睡了,每晚就睡在客廳的沙發上。
小荀想趁機為兒子攢下一套房,雖然自家那點集資款不夠,但親戚朋友的可以借過來先用著,只用重新給他們打欠條,以後再慢慢還。可這個主意,卻遭到了董家人的一致反對。
小荀的婆婆因為供銷社海南投資失敗受驚過度,大病了一場,一起投錢的親戚朋友抱著理解的心態,只要求拿回7折的本金。小荀原指望董建國能站在自己這邊,一起抓住這個機會,可沒想到他斬釘截鐵站到了父母那邊,準備領錢還給親戚,迅速了結這樁麻煩事。
小荀孤立無援只得作罷,眼睜睜地看著買房的機會溜走了。
3董建國依然沒有工作,因為幾乎沒什麼生活壓力——小荀努力賺錢,父母幫忙照顧孩子,每月還用退休金補貼家用。
董建國不上班,還有一個“正當”的理由:每月要陪小荀去浙江進貨。
那時候,小荀進貨都是隨身帶現金,路上總感到忐忑不安。此前她聽人說這一路不安全,常有小混混半搶半偷過路商人的進貨款,但她從未遇到過。
一次,董建國陪她去進貨,結果在中巴車上遇到了一夥壞人。那幫二三十歲的年輕人上車後笑嘻嘻的,眼睛賊溜溜地打量了一圈,然後分散坐在車子上。小荀的一顆心緊緊提在嗓子眼,身子不由自主地往董建國那邊靠了靠,只見董建國一臉煞白,坐著一動不動的。突然,小荀感到左側腋下一涼,回頭看到一個年輕人正用一把刀挑翻著她左肩上的包包。她本能地轉動身子,小偷見狀收回了刀,還抬起頭若無其事地衝小荀笑了一下。
因為把進貨款提前放在毛衣內側的暗袋裡,小荀沒有遭受損失,只是更害怕了。於是之後每次進貨,董建國都要求陪同,但除了進貨,別的他基本不管。
就這樣年復一年,很多年飛似的過去了。
到了2010年左右,網購盛行,縣城小商品市場的生意一落千丈,有時攤位前從早到晚都沒有一個人。小荀很著急——就算沒有生意,一天50塊的攤位費是省不了的。
兒子已經上了中學,成績一般,不得不補習,物價又飛漲,小荀深感經濟吃緊。她想起自己當年進廠前學過一段時間的裁縫,雖然沒有出師,但縫縫補補的功夫還是比一般人強些,於是就叫董建國把家裡的縫紉機搬到攤位上,開始幫顧客換拉鍊、釘紐扣。生意小歸小,但每天接的活兒能把攤位費掙出來,小荀心裡安定不少。
董建國還是老樣子,除了會開車再沒有別的技能傍身,加上這些年靠小荀養家舒適慣了,他無所事事,對家裡的一應開銷也不聞不問。這麼多年過去,小縣城天翻地覆,往日董建國頭上那點“正宗街上人”的光環早已消散。
到了2016年左右,海南的房價又一飛沖天。供銷社裡當年沒有撤回投資的人都發了財,他們包機去海南看自己的房子,又追加投資。相比之下,董家的光景就越發黯淡,雖然誰也不好埋怨誰,但心裡都憋著一股怨氣,日子就過得有點膈應。
4一天,董建國問小荀家裡還有多少錢,說他要去創業。小荀吃了一驚,問他想去做什麼,董建國說小區門口的按摩店正在轉讓,他打算盤下來。因為小時候練過一兩年武術,他學得一點點治跌打傷的皮毛。
這點本事,有時小荀腰痠背疼,董建國會施展一下,但正兒八經地開店營業,小荀覺得他做不來,立馬潑了一盆冷水:“家裡哪有閒錢盤一家店?”
可董建國卻像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倆人吵過無數回後,董家人都來勸小荀,說董建國這輩子幾乎啥事都沒幹,“說不定這就是一個機會呢?”而且,公公婆婆願意從退休金裡擠出一半的錢來贊助兒子。
這下小荀沒話說了。最終董建國花了8萬塊錢盤了店,添了點東西,稍稍裝修了一下就擇日開業了。令小荀感到意外的是,按摩店生意比想象中的要好,雖說不上顧客盈門,但也一天到晚忙個不停。
沒過多久,董建國就說客人太多了,須得僱一個店員。因為按摩店有些許盈利,小荀也沒反對。新店員很快就來了,叫芳姐,年紀比小荀大點,燙一頭短髮,很利落的樣子。董建國說芳姐原來在小區門口的藥店裡打工,懂中醫,推拿按摩也略知一二。
大約半年後,有天小荀收攤回家,走過供銷社小區門口突然接收到一束異樣的目光。她回身看時,什麼也沒有發現,門口只有一堆女人在聊天。
供銷社小區的房子越來越老,當年下崗潮來臨,供銷社的員工們八仙過海,蝦蟹各路,一些人發了財搬到更新更高檔的小區去了,也有人落魄連這裡的房子都賣了。來來去去,住戶中還是原供銷社的人居多,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
很快,小荀就知道別人為什麼那麼看她了——董建國和芳姐的花邊傳聞早已在小區裡傳開了。
聽到這個訊息的時候,小荀覺得天都塌了,這麼多年,她起早貪黑、吃苦耐勞,忍受董建國遊手好閒,就是為了維持家庭完整,讓兒子健康成長,結果竟鬧出這種事。她憤怒地責問,可董建國只回了兩個字:“放屁!”
平靜下來後,小荀對董建國說:“要我相信你們清白也行,把店關了。”畢竟,那個只有3張床的按摩店就算生意再好,除去房租和芳姐的工資,董建國幾乎也沒拿什麼錢回家。可董建國堅決不肯,說如果把店關了,就是坐實了自己與芳姐的傳聞,就是白白被人玷汙了清白,“虧本也要開”。
小荀氣得說不出話,第一次想到了離婚。
離開董建國,小荀沒有任何不捨,可是兒子怎麼辦?當時,小荀正打算給兒子買房,首付款都勉強湊夠了——在這個經濟發達的江南小城裡,許多像他這個年紀的孩子都有了自己的房子,可兒子還在睡沙發。如果離了婚,給兒子還貸、交學費需要一大筆錢,離開公婆的支援,她自己難以應付;不離,又真的難以嚥下這口氣,這些年,自己對這個家庭付出太多了……
思來想去,小荀最後還是被現實壓倒了,她覺得這婚不能離,“離了婚,我住哪?董家的這套房子我是斷然分不到一個角的”。
誰知沒過幾天,這樁撲朔迷離的出軌案就意外終結了——患有高血壓的董建國在給一個客人按摩時用力過猛,突然中風,生命垂危。
在縣人民醫院治療了一個月,董建國好不容易度過危險期,成了一個右半邊癱瘓的殘疾人。董建國出院沒多久,小荀出攤的那個小商品市場也拆遷了,因為她是從別人手上租的攤位,所以沒有拆遷補償。
秋天,兒子去外地讀書又花了一些錢,自此,小荀就徹底斷了買房子的心思。
董建國出院3個月後,我曾去看望過。敲開門時,只見昏暗的客廳裡,一張醫院用的病床靠窗放著,上面躺著的董建國瘦了許多,面孔蒼黃,頭髮白了不少,像一下老了十歲,我幾乎都認不出了。
小荀拉著我的手哭,董建國的眼眶也紅了,只是說不出話來,“嗯嗯呀呀”,十分可憐。
我和小荀聊了一些家常,恰逢她婆婆買菜回來了。幸好家裡兩個老人身體還行,可以幫忙照顧,小荀說:“所以我要趁著這兩年出去掙錢,等兩個老的弄不動董建國了,我就沒法出門了。”
我安慰她:“那時,兒子就出息了。”
小荀苦笑著搖搖頭。
那天,小荀一直送我走出供銷社小區的大門。20多年前,這個小區幾乎是縣城裡最好的小區,可是現在已經破敗得不成樣子了,房舍舊了,路也窄了,綠化沒有好好管理,透著一股城中村的髒亂。
我沒來由地想到一句話:時代拋棄你時,連招呼都不會打,人是這樣,小區也是這樣。
52015年,小荀找到了一個出租的腳踏車車庫,開了這家縫補店。5平方米的地方,一年租金3000塊,雖然門口對著一個公共廁所,但地段不錯,後面就是步行街,雙休日人流量很大,交通很便利。
每次去,小荀都在縫紉機上忙著,店裡的東西越堆越多,多半是顧客要縫補拆換的衣服,還有小荀自己進的貨。偶爾,她也做一些家居服和童裝來賣,但很快這項業務就徹底停止了——因為縫補的活兒實在太多了。她一天到晚地忙著,比起年輕時在紡織廠、開童裝店還要忙。
擱以前,我真的不知道如今物質這樣豐富的年代還有那麼多人需要補衣服、換拉鍊。後來才明白是小荀手藝好,收費又低,而且縣城裡做這種活兒的人越來越少。
小荀打趣說,人家這把年紀都清閒了,自己卻越老越忙。我安慰她:“一個人那麼被需要,應該是件高興的事。”
她笑著說:“我高興啊,每天我都能幫顧客解決大問題呢,很有成就感。你看這件羊絨大衣,料子極好,只是這釦子壞了,我幫她換的比原配更合適,顧客高興得不得了,光這釦子就付了我20塊錢。”
見小荀的生意好,我很開心地感慨:“這人吶,到了任何時候,能靠自己的一雙手活著是最踏實的。”
我又問董建國最近怎麼樣了,小荀搖搖頭說:“總歸越來越不行,年紀又上去了,康復是沒有指望的了,父母年紀一年年上去,弄他更累了,想著能把他送到養老院去,只是費用也不是家裡能承擔的。”
我倆正說著話,玻璃移門被輕輕拉開,小荀的兒子進來送晚飯。他長得像小荀,個子高高的,面孔英俊,不大喜歡說話,因為讀書一般,也沒有信心考公務員和事業單位,大學畢業後他就去了開發區的一家電子廠上班,工作不輕鬆,但也不抱怨。
送完飯,兒子準備回家,人都出了門,又回過頭對小荀說:“媽,你先吃麵,不然就坨了。”小荀點點頭,示意他快回去。
小荀的店一般在晚上8點左右關門,她總覺得自己關門關得太早了,“開到天亮也用得著的,就是我現在年紀大了,身體吃不消”。雖然我比她小2歲,但這兩年也明顯感到體力在走下坡路,何況她一天到晚地幹活,費眼也費力。
我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安慰,她就捶著腰自顧自地說:“可是,還得堅持下去啊,兒子的房子還沒有著落呢!如果在鄉下,房子倒是不愁的,反正在宅基地上翻建一下就好,花個小几十萬就能修個小洋房了,可這城裡的房價,幾十萬塊錢連個首付都不夠。”她長吁短嘆:“早知如此,當年就不該去紡織廠,不該和董建國結婚,不該把兒子生在城裡。”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我們這代人見證了時代的鉅變,也看到了城鄉差別的存在和消失。人生如行路,誰也不知道哪條路上有更好的風景,後悔是後悔不過來的。我安慰小荀:“你兒子長得帥,說不定能找上個好姑娘,人家有房子不用你操心。”
小荀搖搖頭,說總要準備一套,不然住了女方的房子也抬不起頭來。
我沒說話,心想:“小荀還是那個要強的女子啊。”
隔天,我買了一條新褲子,想把褲管剪短一點。小荀一見我,馬上放下手上的活兒,喜形於色地說自己申請到了一套70多平的經濟適用房,才40多萬,將來就給兒子作婚房。
“好啦,問題終於解決啦。”小荀露出一臉滿足的笑容。
在我們當地的習俗裡,適婚男子有一套婚房是標配,我為小荀感到高興,雖然經歷了生活的種種艱辛,她還是努力做到了,她的快樂是由衷的。
出門的時候,外面已經黑透了,冷風裡飄著幾縷雨絲,我站在路口等綠燈,一回頭正好看到小荀的店門,她胖胖的身子正坐在縫紉機前,身子隨著機器的震動一顛一顛的。我突然發現,小荀還留著一把長長的頭髮,她的頭髮烏黑髮亮,幹活的時候就編一根辮子束在腦後,不像同齡人那樣剪短省事。
我彷彿又看到了當年的小荀,那個美麗聰慧的鄉下女孩被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砸中了,歡天喜地去國營大廠做紡織女工。第一次回鄉下時,她把那剛剛洗過的長髮撩到我鼻子底下,問我香不香。
我的眼眶有些發熱,但沒有落淚。
題圖: 《紡織姑娘》劇照